第一章大炮一响就想笑
一九四八年冬,人民解放军的炮声,在徐州一带一响就是一个多月。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天边滚雷,那惊天动地的震撼力让田野里的刺猬、狐狸、兔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反正谁也找不到自己原来的窝了。
鲁南连青山区,灰蒙蒙的,天显得很低,像一口倒扣的大锅。小北风裹着细碎的雪花,没日没夜地刮着,原野、山峦、沟壑、村庄,都变成了白色。一切都那么洁净、耀眼、陌生。官营村凹凸不平的土街、草屋、柴垛、土墙、树木上,都堆了厚厚的雪,仿佛一个衣着褴褛的穷汉突然穿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村东和村西两座巨大的圆形陶窑,也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挺立着一对丰满的白色乳房。
这对丰满的乳房虽不能吃,但却滋养着官营村的儿女们。
这两座陶窑姓陈。村里许多穷人,除耕种之外,就给陈家扛活打短。陈家主要经营土陶。方圆百里农村生活所需的缸、罐、盆之类的家用土陶,多是陈家提供的产品。因为打土、运土、晒土、和泥、制陶、晾陶、装窑、烧窑、出窑,都需要一大帮人忙活。再把这些陶器分散到四面八方的集镇上卖掉,又要一大帮人忙活。制陶人叫作“揍窑的”。卖陶人叫作“卖家什的”。制陶业需要人手多,陶器又易碎,还要烧掉大量柴草,所以制陶业利润薄。多年来,窑主陈家表面轰轰烈烈,实则没有暴富。他们家的人与长工们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该种地种地、该揍窑揍窑。村里人,如果谁长年肩上或胳膊上沾着一层干泥,他就是揍窑的。那是制陶时必须把长长的泥条搭在肩上留下的痕迹。如果谁浑身干净利落、脚步轻盈,多半是挑着担子赶市集卖家什的。
眼下大雪封门,远方炮声隆隆,人们一切营生都停止了。村里一片寂静,村里人大都钻到东西两座窑里暖和去了。人们把这种活动方式称作“蹲窑”。
一窑陶坯,要不停地烧七天七夜才能出窑。出窑后空窑依然很热,冬天便成了人们的好去处。蹲窑的多半是男爷们儿。蹲窑的人都光着腚,或坐或躺在热灰之中。如谁腰疼、腿疼、拉肚子,在窑里蹲三天,准好。如果谁身上的虱子多了,就把衣服埋在热灰里,虱子便会噼噼啪啪爆响。如果把冻僵了的身子躺在热灰中,一会儿身子就化开了、舒展了,心里就产生一种神仙般的幸福感。常蹲窑的人,身上汗毛是不会有了,就连粗壮一些的头发、胡子和阴毛,都是焦黄脆干的。村里人谁的皮受了轻伤,用一把窑里的热灰捂上,三天就好。蹲窑人回家时,常常要带走一些热灰,给自己的女人用。女人们缝一个细长布袋,里面装上干灰,像夹个热茄子似的夹在腿裆里,不但经期干爽,而且什么妇科病也不得。还一用处就是把热灰铺在娃娃的屁股蛋儿下面,保养人,比富人家孩子用尿布要强一万倍。躺在灰上睡觉的孩子,无论屙了尿了,抱起来屁股蛋儿都是干的。就像灰烬中扒出的热土豆,又干爽又滑溜。干灰的另一重大用处就是女人生孩子用,厚厚地铺在身下,软和、温暖、吸水。消毒杀菌的作用人们虽然不知道,但知道铺窑里干灰不落月子病。生下的孩子也皮实好活。官营人走亲戚没有礼物带,带半口袋窑里的干灰也不算空着手。外村人到官营走亲戚,临走时给亲戚回几瓢窑灰也不算失礼。陶器是官营的特产,窑灰是官营的副产。
蹲窑的人,遇上好年景,就请老阴阳、小阴阳师徒俩来窑里唱拉魂腔。老阴阳、小阴阳是当地的半个神仙。师徒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交通阴阳两界。会扶乩、求雨、祭祀、算卦、相面、跳大神、择吉日、捉妖拿邪、说小鼓子、唱拉魂腔……师徒俩家住谷山山神庙,一部拉魂腔《封神榜》能唱一冬天。一部小鼓书《东周列国志》又能说一冬天。还有什么《白蛇传》《孟姜女》等等。据说,老阴阳肚子里的故事一百年也唱不完。据说老阴阳死去的师傅更厉害,是个瞎子,肚子里的东西传给老阴阳不及十分之一二便升天西游去了。
今年窑里没人唱拉魂腔,也没人说小鼓子。一个原因是收成不好,老阴阳、小阴阳每天二斤高梁的报酬从蹲窑人中间收不起来了。以往如果收不齐,陈家听着。今年陈家也不干了。原因是村庄在炮声中颤抖,陶窑在炮声中颤抖,眼看就打到官营了,谁还有心思听那玩意儿!俗语:听说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如今人们没那份心情了。
穷汉陈召银从窑里钻出来,抱着双肩,浑身灰不溜丢。由于地上冰凉,走起路来双脚一颠一颠的像火烫炮烙似的。他在村子里正好遇上地主刘二贵。陈召银一脸的坏笑,眼睛望着天上飞舞的雪花,对刘二贵说:二老爷,这老天爷如果下的都是白面就好啦,是不是呀二老爷?
刘二贵想弄个笑脸,却一脸哭相地说:“啊啊,是是是。”说罢,匆匆地从陈召银跟前走过去了。
刘二贵走后,陈召银冲着他的背影说:“呸!等着吧。”
这些天,陈召银听见大炮一响就想笑。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共产党胜了,国民党败了。
听见大炮一响就想笑的人不止召银一个,所有穷人都想笑。因为他们闹翻身的时刻就要到了。
刚才,陈召银在窑里听说,西南乡十里铺,已经进了土改工作队,斗地主、分田、分物,都闹翻天了。据说,土改工作队还带着区武装队,一进村,二话不说,把富人家的男人们集合起来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接着工作队和区武装队把富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全都睡了。而后把所有男人反绑双手吊在屋梁上,把他们的衣服全扒掉,用皮鞭蘸着水抽,抽得他们学鬼叫。最后工作队弄来一些马鬃,往他们鸡巴眼里插上一根,工作队员手捏马鬃,上下捅捅,左右捻捻。让他们痒得钻心,痒得浑身哆嗦。后来一个个很快就服软了,自己把金银财宝从地底下,从墙缝里挖出来,乖乖地送到农协会去。穷人自己根本不动手。一座座瓦房腾出来了,骡马牵来了,地契送来了,一个个跟小狗一样,颠颠的,那个积极劲,那个乖,真能把人喜死。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