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聚餐
建新
2012年8月8日，我又回到青城父母家。上次离开这里是5月初，屈指算来，有三个月了。
火车清晨7时到达。
8月，这里的清晨还挺凉爽，我沿着青城巷那条熟悉的林荫小路走去。
很快就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栋六层住宅楼，楼前一片绿莹莹的大草坪，草坪周围很多人在锻炼身体。这是一幅每次回家都会看到的画面。想起两年前回家，也是这个时间，走到这里，突然看见了老爸，他就站在草坪旁边等我。我赶紧走过去，老爸也看见了我：“我估计你快到家了，出来看看，正好……”他高兴地说。此刻那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但是我知道，老爸已经再也不可能来草坪等我了。仅仅两年，他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加上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下楼都很困难了。
今年3月回家，是为了让老爸住院看皮肤病。那时他的皮肤病很严重，浑身瘙痒不止，备受折磨，小腿下部的皮肤不仅变黑变硬，有的地方还出现了小片溃烂。瘙痒严重影响他的休息和睡眠，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身体衰弱不堪。病到那种程度，老爸还是忍着，只是擦点治湿疹的外用药。那么大面积的湿疹，光靠主要是激素的药膏只会越擦越坏。我从北京打过几次电话，很想让他到北京来住一段时间，找大夫好好看看，但是老爸已经没有体力来北京了。坐火车出行，他已然不堪忍受。3月，我回到呼和浩特，老爸立刻住进了医院，输液，吃药，皮肤病有了很大好转。5月我也就回京了。临走之前陪老爸作了每年一次的例行体检，没发现什么大问题。6、7月的时候，听说老爸咳嗽不止，走路不稳，没有精神，白天只想躺在床上睡觉，饭量也减去不少，吃饭经常被呛，恶心。我知道后很担心，打电话说我马上回去，老爸需要立刻住院检查和治疗。隔天，老爸却自己打来电话说：“我不要紧，你现在不用回来啊。需要你回来再告诉你。”他知道我正在写书，不想耽误我的时间。就这样，拖到8月我才回来。
我上二楼按了门铃，听见屋里传出了脚步声，妈妈开了门，老爸站在她身后。三个月未见，一眼看去，爸妈似乎更显苍老。妈妈看上去又小又瘦，满头白发，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似乎很疲倦，走路拖着右腿；而老爸，老爸似乎变了一个人，面色灰暗，消瘦得几乎脱了相，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向前走了两步，步履不稳，摇晃着。父母的样子让我心头隐隐作痛。尤其是老爸，一眼便知病得不轻。我觉得我回来晚了。他早就需要住院检查！
上午10点左右，老爸摇晃着下了楼，要去取报纸。我说我去吧，妈妈说让他走走也好，活动活动。不多时，老爸取回了报纸，但显然力不从心，气喘吁吁。他坐在客厅的扶手椅里，翻看取回的报纸，再后来就去卧室躺下，直至吃午饭。
老爸吃饭时的情景吓了我一跳。他吃起来很艰难，咀嚼费力，吞咽也很费劲，吃几口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换口气。“气不够用。”他这样说。是的，老爸的力气连吃饭都不够了。其间突然打了一个嗝，很大的声音从胸腔发出来，然后似乎一口气怎么也倒不出来，面色很痛苦。那小碗饭再也吃不下了。
“明天就住院吧，不能再耽误了。”我说。
“再过两天，等雷进和小宇回来，他们很久没回来了……我要请他们吃一顿饭。”老爸坚持着。
晚饭后老爸坚持自己洗了澡，穿着背心裹着浴巾走出浴室，我瞥了他一眼，真不忍再看：两条胳膊骨瘦如柴，锁骨凸出，肩膀消瘦，走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小心翼翼。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什么病把老爸折磨成这样？
夜里听到老爸剧烈地咳嗽了几次。我感觉老爸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还能经得住这样剧烈的咳嗽？
早上起来，发现老爸已经坐在客厅。他双目紧闭，面容疲倦。厨房里的煤气灶上坐着锅，里面翻滚着奶茶。老爸早就起来了，他在熬奶茶。
老爸在客厅小坐了片刻，养养神，然后起身去厨房将煮好的奶茶关火。老爸爱喝奶茶，这是几十年在内蒙养成的习惯。并且他最喜欢亲自煮奶茶。这件事被他视为自己的特别权利，一般不许别人来做。就是现在，他身体虚弱若此，还是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熬奶茶。
看着老爸静静地枯坐在那里，我一阵心酸。爸妈生养了四个孩子，身边却没有一个，都放飞了。以前还没觉得什么，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子女。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疾病缠身，行动不便，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尤其是近几年。
午饭时我们谈起了从前，老家，我们四个孩子小的时候，我的奶奶。老爸说：“那年你两岁，我带你回骆驼村看你奶奶。你骑着一头小毛驴，可能是路上着了风，全身起了小疹子，浑身又痒又难受，一路上不住地哭。我听着也很难受。后来请当地一个土医生看了，给你用酒精掺着什么药水洗，你哇哇大哭，但是第二天就全好了。”老爸说这件事时，满眼充满了温情。幼年第一次回老家的情景我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我不小心打碎了奶奶家的一个暖瓶，老爸骂了我——那年月在农村一个暖瓶是非常贵重的东西，但是奶奶护着我。这件事我至今还记得。
8月15日。我回来已经一周了。我先生和儿子小宇也带着宝宝两天前到了。老爸请我们吃涮羊肉，地点就在家对面的酒店。
11点多一点，大家出了门。我搀扶着老爸，小宇扶着他姥姥，雷进拉着小宝，朝酒店走去。老爸神色疲惫，面孔黝黑，呼吸费力，步履艰难，我扶着他慢慢地走。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我很担心他随时会摔倒。上到酒店三楼，服务员看着我们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一定在想，这样两位古稀老人为什么一定还要来饭店吃一顿饭？
大家落座。老爸勉强支撑着，他不仅走路困难，吃饭困难，就连坐在那里都困难。他的腰很疼。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他的腰椎几年前摔断过，还不止一次。但是他坚持着，陪我们吃完了这顿饭。我看着这一幕差点掉下眼泪。
那顿饭是老爸和家人的最后一次聚餐。两天后老爸住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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