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26日上午,法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一大清早从巴黎起飞,玛丽·瓦诺神经紧绷地蜷缩在狭窄的座椅里。一阵莫名的焦躁渐渐占据了她的头脑,几乎让她不能再呼吸了。那一刻她真想死去,又快又好地死去。她同时也觉得冷,甚至打起了哆嗦,头也疼得跟针扎似的,她每挪动一下头,哪怕只一厘米,自己的脑子就会狠狠地栽落在脑壳里。这么说吧,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在脑壳里颠晃不已。“壳”这个词就这么生生地跳人她的印象。一个壳。里头是她僵塞了的脑子。脑子在一个小囊里,小囊里充满了温热且有些黏糊糊的液体。她突然想吐,有些想吐而已。她真希望一切都能在这架把她和皮埃尔·弗吉拉一起带去汉堡的飞机里瞬间终止:皮埃尔·弗吉拉是巴黎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的老板,她已经为他工作了五年。
这一次,玛丽本是不想去汉堡的,是皮埃尔坚持要她去,他尤其说这次出差会让她改变想法。其实应该说,每当玛丽在场的时候,选模特试镜这类事总是进展得更顺利些,她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看她们,来告诉她们所要做的。她不像皮埃尔那样带着挑剔的眼神看人,那神情就好比一个下级军官在仔细检查自己打的背包,或者一个心满意足的老板查看自己的货物;也不像他那样毫无顾忌地说话,就为了立马让人明白,对他说话时可不能同样无礼。不,她自己的讲话方式是简单而使人安心的,只挑些意思明了的词,就像人们对着孩子说话并希望孩子能听进去那样。
还有就是,整个经纪公司里只有玛丽会讲德语,这也是让她去汉堡的极佳理由。可是就这点来说,玛丽她才不在乎呢,她对汉堡,对皮埃尔,对模特全不在乎。其实她对一切都不在乎。这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尤其是在今天看来,而且要说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一阵恐惧与恶心深深地侵人她的大脑。这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她缓慢地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兴许这也是因为流感?不,这比流感病毒更厉害,比一场疾病来得更猛烈,更让人不知所措,因为没有解药可以将其治愈。这是死神,她悄悄地坐到玛丽的那个位子上,就这么等着她,仅此而已。不是为了聊天而要相互认识,不是这样,因为开场白之类的早已做过了。也再没有必要去讲述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故事,“我还想努力一下,再给我些时间吧……”,诸如此类。已经不用再去讲那些了。这是因为玛丽与死神这么招呼来去的已有好一阵,她们几乎都成好姐妹了。玛丽倒是有太久没有自作主张地去见人,但死神就是这样自动找上门来,也不递张名片。死神一般是要去吓人的,对玛丽却一点都不这样。从未有过。事情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那么现在是那个愚蠢的乘务员小姐开始在劣质麦克风里没完没了地嚷嚷,那尖厉的声音狠狠地钻进耳朵。快住口吧,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清早七点半就如此叫嚣,这个蠢女人,她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她这样叫是毫无用处的?她说什么来着,“班机仅仅延误了一小时,我们请求您的耐心和理解”,她还在说。
显然这不是在向玛丽征询意见,玛丽现在对什么都没耐心,也不理解。此外,她还觉得这个空姐的模样实在是滑稽可笑。在六十年代,或者说在从前,空姐都是在家庭出身好的年轻女孩子中招募的,而且是那些比较漂亮的才会被选中。法国航空公司当初还为空姐竞选会设定了一个理想的身高体重标准比,需要严格遵照,不符合要求的求职者甚至都不会被列入考虑范围。那其实就是现在所说的模特。而跟前这个空姐肥肥地裹在她那磨得有些发亮的旧制服里,脸上因饮食过量而冒出的油疹被化妆品盖住,成就了另一张脸面,一个不伦不类的厚模子。玛丽悄无声息地哭起来。
“您不舒服吗,小姐?”空姐过来询问。“哎呀,你别又开始犯了!”皮埃尔警告说。“求你别叫,我的头疼着呢。”玛丽回答。“哦是么……你吓着我了。”皮埃尔说。比起玛丽的又一次生存危机,他更希望她是犯了头疼病。头疼么,吃药就能治好。绝望的话,就得看情况了。皮埃尔更希望玛丽犯头疼病,这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看到,尤其是他不情愿看到别的情况;要对付每个人的精神状态,这就够让人厌烦的了。
皮埃尔可以算得上是人家所说的那种蛮人。一个“处于其原始状态的东西”,一块打磨之前的原生态大石头……他的名字倒是挺适合他。他不粗暴,也不恶毒,但常常显得粗俗……这种男人常要把女人叫做“妞儿”,还要强调她们和男人相比是如此不同。这不过是一种勉强的心理暗示,在避免意外冲突的同时可以助他逃过任何形式的辩论,他并不在行的辩论。当他说到“如此不同”时,即便里面能觉出这种勉强简直到了荒谬的程度,也会被人理解成侮辱而不是愚笨的意思。这是招打。
其实,熟悉皮埃尔的人会知道,按他的理解,“如此地”就是“过于”的意思,要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说得更明白些就是,他眼中的女人们倾向于把什么事都复杂化。此外,当她们不明白什么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别招人厌。她们本应该满足于上帝所给予她们的角色。夏娃是按照亚当的意愿诞生的,毕竟是他给了她一根身上的肋骨。这些基本就是皮埃尔就女人这个话题所能进行的最大限度的思考。可怜的皮埃尔没有意识到,最初的“胚胎”可是个阴性词。Y染色体的基因要过六周以后才会出现,才会造出睾丸和睾丸素来形成一个男人。事实就是,亚当是夏娃所生,而这一点,皮埃尔永远也消化不了!
有一天,玛丽被弄得没话可说时便把她的电话朝他脸上扔过去(那是个笨重的旧机型,她知道那会让他很疼,她就是想让他疼),因为她正恼火的当儿,一个信差像对待贱女人那般对她毫不尊重,非要她收下一个本不是给她的大信封,而她把那个无礼之徒粗暴地推向门外时皮埃尔朝她说:“没事儿吧……你又来月经了?”皮埃尔基本上是不懂得要适可而止的。他摆出一副欠抽的模样不算,还要说那些话来煽风点火,就是这样。
这会儿,他重新开始看起《他》,“现代男性的杂志”,,里头展示些思想开放的脱衣女。就像他自己说的,他顶喜欢去征服那些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你瞧见她们有多棒?!操……要是所有的模特都这么刺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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