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高岗望下去,建筑物群恰如摆布在灰色的盆地中的绝崖,被夹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街路,形成着纵横的脉状河流。人马、车辆、错乱的步伐就像迅速奔流着的液体似的。远处屋顶尖上端的广告灯,随着落日划出花文字来。哈尔滨的都市风景沉没在黄昏的紫雾中了。傍晚的风吹过来,又向盆地中的建筑物群吹去,唏嘘着掠过立在岗上的青年穆麦的身畔。他是刚到哈尔滨来一个月的青年,由明朗的学校试验室出来,因为失了半年业的原故,不惜远涉,被介绍到哈尔滨来,作了一个资产家的家庭教师。他虽然不想以自然而野蛮的原始的风物来代替这嚣尘的都市,可是却觉得需要有一处田园的气氛来驱逐一下每日的疲倦。于是每天黄昏时,在这高岗上的翘立一个钟头,便成了他的享受。
夕阳最末的一线红光,埋在那西方有些像金字塔的白杨和花岗石的建筑中间,自己的长影子便渐渐地消逝了。往岗下走去的时候,一个异国的姑娘正坐在柏油路畔的休息椅上,弄着淫亵的手风琴,那悠闲的风情使他猛然愣住了。于是就放缓了步子,倾听着由琴里飞出来的曲子。忽然一个伟男子走过来,便把她挟到岗上去了。
走下了岗,走过一些白俄的鲜果店,再走过一条铁道,就到了自己主人的住邸。坐在屋里,把从街头纸烟店用四分钱买来的麦斯干烟,拿出来衔在嘴里,合着眼休息在沙发上。他的住室是主人指给他的屋子,在一上台阶的右边,由外面看去,正被笼罩在夹竹桃和盆栽的土耳其柏里;可是指给穆麦这个住室,却也不能使他感到舒快。一个刚接近的都市,就给他如此不良的印象,这都会是不能久住的。黄昏已在室中淡下去,画绘着一个古埃及侍男的室灯,像倦眼似的由天花板上垂下来,时候已是七点钟,该到大骏和莉子——主人的长男和次女——来学英文法的时候了。可是都市的少男少女给他的闲工夫,倒使他能从容地休息了良久。
穆麦是五个孩子的教师,本来教授孩子的工作,是由主人的大太太负责任的。无奈这位贤慧的妇人,在三个月前成了病榻中的人;其余的两位太太,一位患着神经衰弱,也正在休养期中,另一位除了上百货店选择货色以外不懂别事。主人自己本来是住在私邸里,稍微对孩子们用些心的,只是半年来工场方面需要大改革,每天除去坐着汽车回私邸看一次以外,在郊外的工场里,日以继夜地忙碌,已有两个多月,所以穆麦才被介绍来充当家庭教师。大骏是个保持着主人的风貌的小男子,才十六岁,穆麦指导他每天从道外中学回来以后补习英文法;莉子也是中学生,天天用朱古律作代名词调笑着男人,是个十四岁的少女,想从穆麦那里学点法文和绘画的知识,同时也天天跟大骏一同学英文法。此外三女霞利,是个十二岁的少女,尚能够努力利用自己的聪明,每天三点钟从学校回来以后,就跟他学数学和初级英语读本。四子和末一个女孩子是四岁和五岁的孩子们,让穆麦给尽些幼稚园的责任,倒还能使穆麦泰然地照顾过去。除了霞利每天从三点到五点把他缠住以外,大骏和莉子已经完全是现代都会的小产物,每天到穆麦房里申述一次不能听讲的原因以后,就走出去。穆麦不能为工作疲乏,可是他是那么希望休息,他感到这都市的气压过低,他想要个爽朗愉快的高空。
“穆麦先生在屋里吗?”一阵悉悉的步声,停止在门外,听那轻妙的口音,就知道是灵丽,她是主人的第三个妻子。据说主人数年前到奉天的时候,一个大商贾为和主人成立一个契约,把她当作礼物从一个舞场里介绍给主人,因为总难脱去她那本来的性格,血管里老爬着游戏男性的血霉,她那以主妇对客人所施展的要求,就是穆麦对于哈尔滨的不良印象之一。
“在屋里,请进来罢!”
门哗地开了。在灰色的门廊中,现出来一具睹之不安的女性的肉体来,长长的发丝拖在肩的一边,新擦的丹蔻发着红光,姗姗地走过来,坐在茶桌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他们走了以后,真寂寞死人。大骏和莉子到同学家去了,三的四的五的都被领到电影院去了,偶然翻到昨天由上海寄来的一个杂志包,找出一份有趣的法国画报来,就被那漫画给迷住了。正好有工夫,你给我讲讲……”就悄然地把一束画报扔在桌上,一转身坐在穆麦所坐的沙发上。
“啊……”感觉迷失在从她身上飘出来的肉香里,把一束画报打开放在黄色的灯光下,偶尔把眼光挪到灵丽的脸上,那双饥饿的火焰色的眼珠子,一下子就把穆麦溶化了。封面上是刚逝世的某音乐家的画像,翻过来,是秋季沙龙展里几幅立体派的怪画,接着便是一九三四年型的妇女新装样式,翻到时事照片的画面时,她已经像侵略者一样挨近自己的身畔了。两个人的视线虽都落在纸上,可是拖在肩上的女人的长发,却喷着淫荡的香味,扰得穆麦似有某种东西将由体内分泌出来。暂时合上眼,定了定神,穆麦忽然想起和主人第一次见面时,当在露台上摆好茶具,对着主人和灵丽谈话,放在桌下的自己的脚,就曾被另一双脚挟住;穆麦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想明白这漫画吗?简直真一点意思也没有。不是吗?一个男子失了恋,走进公园吃咖啡,被隔壁一对正在幽会的青年男女气跑了;又走到一只白木椅附近,恰好也有一双男女不能使他久留;他觉得该走出公园去了,可是又被在园门旁一对合唱着的小孩子系住了脚,及至一细听,也是唱‘我们到橙花下去接吻’的恋歌……”一个甜蜜的威胁袭击来了。穆麦由女人的怀里微微地挪了挪身子,实在不便再讲下去,为保持绅士的客人的尊严,立起来用壶水冲好了两杯茶,藉着这个动作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中。
点了支烟,不宁地看着灵丽有意无意在看画报的姿势,穆麦心想:如此下去,离去哈尔滨的日子不会远了?这眼前的妖冶的身子、危险的脑袋和那火烈的追求,在自己是担不起的。
门开了。仆妇说主人由场里打来电话:找三太太有事,灵丽才挟起画报,无精打采地走了出去。穆麦好容易舒了一口气,转眼向窗外看去,正是一只彗星从夜空里拉着尾巴滑过去,百叶窗中吹进秋风来,带来了忧郁,暗色的街上走着夜光虫一样的汽车;又点了一支烟,懒意地躺在了床上。
他静默得像个尸体似的,足足有半点钟,才被敲室门的声音惊醒过来。
“穆麦先生!三太太请你陪着到傲连特去一次,是场里的汽车。”是仆妇的声音。
“今天晚上有点头痛,告诉太太失陪了。”疲乏地由沙发上坐了起来,看着立在门口的仆妇。
仆妇走出门外去,穆麦又躺在沙发上,用吐出的烟雾在壁上划着阴翳的影子。
二十分钟以后,门又在寂静中被敲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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