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拉克是文艺复兴时期用人文主义观点研究古典文化的最早代表。他广泛搜集希腊、罗马的古籍抄本，并且敢于突破中世纪的神学观念，用新时代的眼光，把人和现实生活放在中心位置，诠释古典著作。他对古典文化的研究，对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和本人的创作，都发生了影响。本书为其代表作之一。该作借圣奥古斯丁同诗人的对话，宣传人文主义，诗人热烈为爱情和荣誉辩护，认为爱情同热爱上帝，追求人间的幸福同追求永恒的幸福，是一致的。

《秘密》长久以来一直被视为彼特拉克研究最重要的拉丁文本，它为洞察彼特拉克的精神形成与发展，提供了极其宝贵的资源。《秘密》不仅是一部自传性作品，籍由三篇虚构的道德对话向我们揭示了彼特拉克早期的人文理想；更重要的，它同时也是一份人类自我治疗的伟大文本，展现出近代文人深邃而又矛盾的心理状态。

导言

序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

彼特拉克的生平

专名术语索引

圣奥古斯丁：可怜的人啊，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些什么？你在等待什么？难道你对自己的不幸毫无察觉？抑或已经忘了你终将一死？

弗朗西斯科：喔，不，我没有忘记，每当一想起这事我便颤抖不已。

圣奥古斯丁：我只希望你能如你宣称的一样记得这现实，看管好你自己，不要为自己找麻烦。人要彻底弃绝世间各种诱惑，在动乱环绕之际寻求心灵平静，毫无疑问，没有比回想其自身的不幸和冥想死亡的真实更为有效——若这个沉思不是随意浅薄，那它便能深刻动人。然而我担心，你是否和大多数人一样，也在诓骗自己。

弗朗西斯科：怎至如此？我完全不了解您现在所说为何。

圣奥古斯丁：我说的是人性！这是一切世人所承袭之癖性的附属物。没有什么比你们倾于精心滋长自身的不幸并佯装无视危及自身的险境更使我惊奇、令我诧异的，就算被迫留意它，你们也会将它驱出心门。

弗朗西斯科：请您解释。

圣奥古斯丁：你认为真会有人愚蠢到病人膏肓便丝毫不抱认真的希望等待痊愈？

弗朗西斯科：没有人会如此愚蠢。

圣奥古斯丁：那么接着，你认为会有人如此欠缺决心、动力，以至于无法用尽全部精力去争取他所真心渴望的事物？

弗朗西斯科：当然不会。

圣奥古斯丁：如果我们同意这两个观点，则也必能同意第三个。

弗朗西斯科：那是什么？

圣奥古斯丁：我们同意，如果一个人内心非常明白他是不幸的，那么他会渴望幸福；而一旦他怀有对幸福的渴望，他将会热切地追求他的目标。于是第三点即是，如果一个人尽其所有努力于成就幸福，便能成为幸福的主宰。但此第三点为真需第二点为真，第二点为真又取决于第一点为真；因此，第一点必须视为首要条件；它自始至今皆为世人得救的一切根源。但是人们从不理会这个论证；特别是你，在专注于自我毁灭上倒绝对是个天才，你甘愿自身沉溺于世间享乐，拼命从心里拔除这无上的智慧之根。这就是我所说的使我惊奇诧异之事。当救赎的根源被除去，其余一切事物随之消亡时，你将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弗朗西斯科：若非我的猜测有误，这是相当难懂、仍需要更多讨论的谴责。如果您可以接受，是否让我们推迟一步，到时我便有把握能跟随您至此结论。首先，让我们在您推论的前提上稍作停顿。

圣奥古斯丁：我是该顾及你的步伐。哪里需要停顿？说出来吧。

弗朗西斯科：我没能跟上您的第三个论点。

圣奥古斯丁：它哪里教你费解？出现了什么疑点？

弗朗西斯科：那些我们极度渴望、为之不懈奋斗的事物多得说不完；但即使我们如此努力，过去我们从未能拥有它们，将来也难如愿。

圣奥古斯丁：我不否认在其他的情形里确有其事，但在这个讨论里却正好相反。

弗朗西斯科：为何？

圣奥古斯丁：因为一个渴求摆脱自身不幸的人绝不会失望，只要他的愿望是真实且毫无隐瞒的。

弗朗西斯科：您太让我吃惊了！我不敢相信我所听见的。这世上很少有人会不认识到自己需要立足于众多俗物之上；任何一个认真思考自身存在的人都能知道此事千真万确，因而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幸。如果积累了无限量的财产就使我们快乐，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不足为奇：若那财富有了损耗，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必定会不快乐。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想要放下不幸的重担，但能放下之人甚寡。试想眼前有多少人不幸，他们罹患疾病，遭受丧亲之痛、牢狱之灾，流放远逐，贫困交迫；他们永远被非此即彼的苦难所击倒，所受苦难之多难以尽道，人生困难重重而沮丧不已。再者，不论他遭受多么严重的折磨，如您所知，他也无可能逃避。因此依我之见，许多人毫无疑问是不幸的；尽管在其他方面他们或许是有选择的，但在这事上他们没有选择。

圣奥古斯丁：如同人们对待漫不经心而落后的学童一般，看来我们必须要折回去一些，从最初的论点开始解开线索。当然，我认为你更为成熟，不需要基础引导；既然你同我一样，终日饱读，牢记那些真确明智的哲人之言，那么容我坦白道来，若你能在心智上专心于自我而非外物，能将你广博阅读所得应用于自处之道而非媚众取宠、自居名士，你便不会说出如此愚昧拙劣之言。

弗朗西斯科：我并不晓得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样的批评，但当下的我已感到慌乱不已，我像孩子一般对老师的斥责感到愧疚。年少的学生，早在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之前，便会先想起他们过去的许多错误，于是指责一出，便生紧张。我也如此的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诸多错误，尽管我还是不清楚您的落脚点位于何处，但我已满脸通红，因为事先觉得自己的论据在任何一个知识领域都可能遭到批判。请您批判得更具体些，到底我所说的什么最令你反感？

圣奥古斯丁：很多，而你将会在适当的时候听我谈到它们。但现在，令我生气的是，你认为对于已经不幸或变得不幸这个问题，人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弗朗西斯科：听到这句话我如释重负！您认为还有什么能比那命题为真更明显？有谁能无视人间生活，遗世独立，以至从不识得那些贫穷、苦难、屈辱、疾病、死亡，及世间一切同样可怕之事，见不着它们总是违背我们的意志而降临？当然人们从不希望此等事情发生。因此，了解并憎恨不幸是再简单不过，摆脱不幸却绝非易事。前者吾所掌握，后者全凭运气。

圣奥古斯丁：刚才你那惭愧模样还能使我对你的犯错视而不见，现在你的不明智则令我愤怒更多。你已没了理智吗？你怎能让这些哲人智慧的准则从你身上消失，而忘了事实上没人会因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就变得不幸？如果单凭美德就能使人幸福——就像西塞罗及许多其他人最具信服力的论证一样——其结果将是：没有事物不带着幸福，除非它与美德对立。而即使我不告诉你，你也应记得美德是什么样的东西，否则你根本就是神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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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诞生以及离世，是我脑中经常寻思好奇的事物。最近，在一次冥思的时刻，未若患病般沉睡于梦中，反而是绷紧神经保持着清醒的我，万分惊讶地发觉，似乎有一位女人站在面前。我无法知道她如何至此，更无法形容她的朝阳般的光芒与美丽，因为那只能不完美地对应到人世间的所有；但从仪态和外貌来看，我认定她是个年轻的女子。环绕在她身边的万丈光芒使我昏眩，而我更不敢直视那些从她眼眸中散发出的亮如日光的射线。她说：“勿惧怕；亦勿让我不适切的出现吓着了你。我为你的困惑感到同情，于是从天上下来救助你。长久以来，你的双眼已陷着黑暗，并以此看尽尘世俗物。若你从如此腐败之物获得快乐，那么当你转而注视一切永恒不朽，将得着的超凡喜悦又当是什么？”听见如此，尽管恐惧依旧，但我结巴地勉强说道：“告诉我，女士，我能用什么名字来称呼您？因为您的样子与谈吐不属于这个人世。”

“我就是那位”，她回答道，“你在诗作《阿非利加》(Africa)中以超凡技艺描绘的圣母；且同那底比斯(Thebes)的安菲翁(Amphion)一样，为了我，你用精湛诗艺在遥远两方的亚特拉斯山(Atlas)顶峰上，建造了辉煌壮丽的王宫。来吧，听我说，不要害怕，不要因我的出现而畏缩。你诗中复杂错综的典故证明你早已熟识我。”

当这些话一从她嘴里冒出，我便开始明白，与我交谈的不是别人，正是“真理女神”(Truth)本尊。我回忆起自己的确描述过一座位于亚特拉斯高山的宫邸；虽然无法说出她自哪个方向而来，但我可以确信她来自天上。我热切地渴望能看着她，于是我抬起头来，却发现双眼无法忍受那异常的光线。再一次，我只好将视线转开。见状，在短暂沉默之后，她问我一系列寻常的问题，引我同她进行一次长谈。从此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在两方面受益：一是在交谈中增了知识；再者是这非同寻常的谈话给了我信心，可以直视那张原本光芒万丈令我惊惧不已的脸庞。很快，我已能毫无恐惧地望着她；而在凝视的同时，我被无可比拟的喜悦征服。于是，我便环顾四周查看有无她的同伴，是否她独自一人进入我的隐逸住所。就在此时，我注意到她身旁有位男人，上了年纪，其形象似一尊者，甚为庄严。

我们实在不需要查问他的名字。他像个教士——神态自若、严肃庄重且崇高。他穿着一件阿非利加省区的衣裳，却使着高贵的罗马口语演说；这些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就是那伟大的教父——奥古斯丁。尤其是他那胜于凡人的仁慈胸怀，那爱的流露，扫尽了我的犹疑；正由于此，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而当我正要开口发问时，却听见真理女神自己说出了这亲爱的名字。她转身向他，似要打破他的静默沉思。“我最亲爱的奥古斯丁”，她说，“你知道这人是如此的崇拜你，而你也明白他长久以来为着一种痼疾备受折磨；讽刺的是，他离死神越近，对自己患疾之深越发无知。若要使此病人继续活着，就必须要医治他。既然他总是最为敬奉你，由你施予此慈悲再合适不过。学生越敬重为师者，便越乐于接受建议，此众所皆知。我知道，现在的幸福易使你忘了过去的悲苦，但在那些为肉体囚禁的日子里，你也曾多少有过与此人同样的遭遇。自身的经历使你最胜任拯救的重责。我知道，沉思(meditation)使你充盈满足，但请让他同我一样，听见你那神圣之声、愉悦之音。看看你能否找到法子释放他严重的抑郁之病(de—pression)。”

奥古斯丁言：“您是我的导领、我的指引、我的女王，也是我的恩师。但为何您请求我来谈话，在这儿您比我更为适合。”

“如果他能听见一个同他相似的人谈话，”她说，“他将不至于太惊恐。不过，我会留下。这样我的在场应能向他表明你所说的都是我赞同的。”

“我对这不幸之人的爱及对您的忠诚，使我服从这差遣。”奥古斯丁回答道。  他深感同情地看着我，接着拥抱我，如同父子一般；然后让真理女神先于我们，他领我到一个更为僻静的地方，在那儿我们三人一同坐下。由于讨论话题之广，奥古斯丁同我的长谈超过三天。在此期间，真理女神沉默地评判我们谈及的每一件事，而附近再没有别人为此见证。其中有许多指责是针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作为，以及常人普遍所犯的过错，而看来似乎不止于我一人，所有的人类都受到责备；然而，我却特别清楚记得那些对我提出的责难。因此为了不使自己遗忘细节，我决定将此次私密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其结果便是这本小书。我既不希望它与我的其他著作置于同样的类别，也不愿借此提高自己的声名，本书的目的超越这些功利考虑。而作成此书，正如我平日所愿，望人可通过阅读它，体验到那几天里我们对话所带来的喜悦。

因此，此书虽不为流行，但它仍将存于我的私人书信之列——与它的标题一致，因为它本身即是私密的谈话记录，它的名称亦由此而来。当我日夜思考，自身为关乎人类存在的玄奥问题所缠绕时，我便有了忠实的记录可供依靠，去回忆那些对话之所言所说。“为求免于究竟是他说还是我说此类难解的重述问题，以及为使对话尽可能地充满戏剧性”，如西塞罗所言，我使用讲话者之名前于陈述内容此简单方法加以解决。这样，我便可以西塞罗为师，如同西塞罗以柏拉图为师一样。我现在离题太远，奥古斯丁将以下面难解的挑战作为对话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