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民居
金衢盆地的龙游、兰溪县,今日不算十分富裕,明清时期可是商贾辈出。有多少人的生意失败了,我们不爱听,这里只说那些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
乡下的攀比较劲,住宅是最直观的载体,媒婆的花言巧语中,向来也以豪宅别业最具说服力。家乡房子的观瞻,是富商巨贾的大事。今日,龙游、兰溪所见的古民居,通常都很气派。
说是古民居,其实不太古,多为清代、民国遗构,如果能发现明代以前的房子,将比考古队员掘到北京人头盖骨更加稀罕。
远远地,我们就能看见三山式或五山式的马头墙。在今天的10go(标志)中,高耸入云的马头墙是江南民居的经典标志。
看过马头墙,迎面而来的是门楼。门楼是民居的正门,由砖石砌成,外观却完全是一座极尽雕饰的木牌楼,这是“门面”的题中应有之义。高处的瓦檐,两端高高翘起,门上的雕饰不是吉祥图案就是忠孝节义的故事,见过这种门楼的人,当能体会“鬼斧神工”绝非玄虚的文学词语。然而,村庄中的门楼大同小异,虽然壮观,却也单调。凡事太过了,又必然俗气。我们欣赏女子适度化妆,而眼前这位名叫门楼的“徐娘”,年纪不小,脸上的脂粉却厚得不得了。成功人士追求美与体面的生活方式,值得赞许,只是他们的趣味从来需要文人的引导。
穿过正门,便是开敞的堂屋,也称中堂。当年,太师壁中央,会悬挂一幅中堂画,俗人往往是花花绿绿的喜庆画,雅人则多是寄情高远的山水画。两侧的对联和上头的堂匾,书法辞章,未必俱佳,但比今日公园里所见又高出一筹。壁前的长条案,中间摆香炉,两侧对称置烛台、花瓶各一,这是庄严的组合;案前的八仙桌,左右各设太师椅,主人安坐其上,这是体面的姿态;两侧的靠壁,照例也挂书画,让主人看去更像个“儒商”,这是风雅的象征。如果实在无力置办名家字画,又不怕别人笑话,以景德镇烧制的瓷板画权宜代之,亦可。
凡是肉眼不容易见到的地方,可就简陋多了。外观气派的房子,内里却通常采光不佳、通风不良,黑咕隆咚的角落,所在多有。后头的厨房,柴火挨着灶头,煮起饭来,呛得要死。当然,满院子也找不到像样的厕所。按理说,住宅的设计,应该首先考虑人的生活需要,可从古民居的实际状况看,设计师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两侧的厢房,当年住女眷。门窗隔扇的木雕,总是古民居中最吸引眼球的部分。机械的几何纹样,组合起来,竟然如此灵动而浑然一体,点缀其间的禽鸟正欲夺框而出,腰板间的人物仿佛又能开口讲话。人们无不叹服,赞美东阳木雕师傅的天才创造,然而又不免疑心,莫非古人更在乎构件的雕饰而非居住的舒适,好比写文章的人专做那辞藻的功夫? 透过精美的窗棂,费力向内搜寻,只见一团漆黑。是的,女子的闺房岂容他人窥视。曾记否,红楼中的林黛玉,只念得一句《西厢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薛宝钗便以为这位千金小姐简直满嘴胡话。窗棂背后,是封闭压抑的樊笼,在这里,有多少妙龄女子的青春,不曾怒放,便已凋零。
圣人制礼作乐,用心良苦,古民居的固定格式,自有深意。奢华而压抑的大房子中探出来的,将是一张张麻木而枯萎的脸,如同我们在鲁迅先生笔下的未庄和鲁镇见过的那样。P3-7
后 记
1995年,我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之初,就写点小杂文,给《杭州日报》副刊投稿。《杭州日报》的李玲芝老师热情鼓励我,当时的人们对白纸黑字的印刷品又尚存几分敬畏,有一段时间,我格外有写作的热情。
2001年后想法改变,我认为考古工作者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业务上。我梦想成为纯正的考古学家,于是长年奔波于野外,先是做瓷窑址考古,后来从事浙江地区南宋墓葬和城市的调查发掘,逐渐疏离杂文写作。
现在看来,这种非黑即白的想法,殊为无谓。然而,生活阅历的积累,确实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的见识。后来我偶尔翻阅旧作,时有“悔其少作”的感叹,以为从前的写作太过仰赖模仿和书本,却忽略了来自考古田野的直接的生活经验。对考古工作者而言,这是不划算的。
这里收录的,是2009年以来的杂文。大致可分五类:“观物”篇,大概以古物为由头,个别篇章出以“科普”的面貌,实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石语”篇,是围绕古代摩崖碑刻的写作,搜罗浙江出土宋元墓志是我的业务工作之一,整理古人遗物,要求客观公正,然而人非草木,读得多了,不免有些额外的感慨,不吐不快;“冢书”篇,是围绕古代墓葬的写作,关于浙江宋墓的调查与研究,是我近年较有心得的部分,同样,这些文字貌似有点稀薄的学术性,内里则依然是文艺性的;“行路”篇,是考古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谈薮”篇,是杂谈调侃类的文字,酸甜苦辣、百味杂陈,杂文虽小,也要尽量呈现个人完整的喜怒哀乐,这是我一贯的追求。当然,以上分类只是聊备一格,事实上,不少篇目界限暧昧,难以绝然归类。这组文字题材庞杂,但多数有其共同点,那就是以说古代物事为主,且通常取材于田野生活。对考古工作者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
说起来,还是应该感谢《杭州日报》副刊部。2009年,邹颖滢建议我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煮一锅文字,开一组以“考古人茶座”为名的专栏。后来的写作,断断续续,内容上固然泛滥无归,然于文字的趣味,终归是朝此方向努力的。
唯其来自田野,故首先要感谢浙江各地文物部门的朋友。我无法一一罗列他们的姓名,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将寸步难行,也正是他们,赐予我丰厚的生活滋养。
感谢来自陕西的考古技工李文艺先生,一个朴实的农民。他名叫文艺,其实一点也不文艺。十年来,我们辗转各地,在考古工地一起度过无数个晨夕。他对我说:“老了,以后就不再出门了。”2014年6月的一天,我送他踏上回陕西扶风老家的火车。那天,天气闷热,看似要下雨,但终究是晴天。 感谢楼泽鸣先生,一个暂时未找到固定工作的大学生。他自2012年起,跟我在考古工地工作。他说,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几年,比大学四年所学知识的总和还多。我说:“可惜我无法给你更多的财富,我们从事的工作,从根本上说,不能发财。”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乐趣是最好的老师,多读书、多行路、多思考,如果可能,写点东西,生活也许会变得更有趣味。
感谢《杭州日报》李玲芝、莫小米、韩斌、周华诚、邹颖滢、潘宁,《浙江日报》檀梅、李月红,《钱江晚报》林梢青诸君,是他们长久以来的鼓励和督促,使我平素的杂览汲碎,终于能在今日汇聚成一本书册。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张曼编辑,本书的面世,凝聚着她的心血。
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扬之水先生赐序、海宁市博物馆金雪女士绘制水墨插图,本书因之增色。
纸短情长,恕不一一。
郑嘉励
2016年2月26日
(一)
与嘉励兄相识于十几年前。他的本职工作是考古,但一起聊天的时候,往往都是听他谈“文学”,甚至是很专业的“咬文嚼字”,而通常很有道理,教人不能不服。《考古人茶座》中的不少内容是在聊天时发表过的,部分文字尚带着口语的痕迹,当然更多的已然经过打磨,然而我阅读之际却是能够看到说话时的神情,便更觉亲切。也因此会想到宋人诗中的一联“斩新句子包诸体,放泼腔儿令一家”(刘克庄《答卓常簿二首》之一),移赠嘉励兄,觉得刚好合式。
以前只知道“智商”一词,近年方闻得有“情商”之说。以我的“物恋”,总喜欢从一器一物见出人情,读《茶座》中文字,每能感觉到嘉励兄也是同道。当然以他的专业优势,对“物”的接触远比我直接,自然更可触摸到古人的脉搏。主讲人的考古,集中在“历史时期”,与史前的辽远相比,似乎更容易放进自己的“当代经验”,多一分对古人的体贴。无法放进考古著述的感慨,在这里便发散为“文艺”,于是生发出“看历史”的智慧,比如《城隍庙》篇。这一类文章读了也是教人喜欢的。
《墓志中的夫妻》,很有意思,引发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并且以后在撰写《“千春永如是日”:泸州宋墓石刻中的生活故事》《宋墓出土文房器用与两宋士风》两文的时候,当日的读后感还在发酵,也因此促使我在秉笔之际多存一份思考。记得初从遇安师问学的时候,老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开卷有益”,虽然这早是耳熟能详的旧话,但真正明白它的“指导意义”,却还是在不断求知的过程中。放翁诗云“学问更当求广大,友朋谁与共磨砻”,诚为见道之语。
(二)
《考古人茶座》读后,曾写下以上一段感言。去秋见面,嘉励兄说《茶座》易名为《考古的另一面》,将要结集出版,因以写序为命。闻命不胜惶然,惟以谊不可却而胪陈旧日杂感,其实此编研幽辨物,嘘英吐华,自有它的分量和魅力,原毋须他人辞费,而书中的一段文字也正好可以作为题词置于卷端:
“生命就是一段旅行,一段曲折丰富、悲欣交集的旅行,沿途到处有瑰丽而无奈的风景。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观看沿途之风景,体验观赏的充实,领悟人生的真谛。人就是趁活着的时候,做点事情,体验人生。”
扬之水,丙申上元节后
郑嘉励著的《考古的另一面》是考古学相关著作中难得一见的趣味性非常浓厚的杂文集。综合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等多种元素,大致可分五类:“观物”篇,大概以古物为由头,个别篇章出以“科普”的面貌,实为第一人称的抒情遣怀;“石语”篇,是围绕古代摩崖碑刻的写作,搜罗浙江出土宋元墓志是作者的业务工作之一,整理古人遗物,要求客观公正,然而人非草木,读得多了,不免有些额外的感慨;“冢书”篇,是围绕古代墓葬的写作,关于浙江宋墓的调查与研究,是作者近年较有心得的部分,这些文字貌似偏学术性,内里却属文艺性的;“行路”篇,是作者考古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谈薮”篇,是杂谈调侃类的文字,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这组文字虽题材庞杂,却有其共同点,那就是以说古代物事为主,且通常取材于田野生活,这也是本书最具独特性的地方。
作者虽为考古学家,但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严肃、古板。他的文字诙谐幽默,时不时地会爆出一些笑话,让人忍俊不禁。而以文人的笔法来写考古生活,在考古学著作中亦不多见。这是作者多年来的坚持,也是他的一种理想——可以达成文物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与思想的连接。考古历来都属于冷门,大众对这一学科的关注度往往不够,总觉得与其有太远的距离和太大的鸿沟。郑嘉励先生的《考古的另一面》这本书,正是在大众与考古学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使考古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在读者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