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岁月(故宫国宝南迁与我的成长栖迟天涯)》作者庄因的父亲庄严先生在抗战期间负责护送故宫国宝南迁，因此，作者的童年与成长岁月就交迭在这些国宝的迁徙轨迹上。在炮火砺炼中，作者从愚騃的孩童成长为失乡的少年，再漂流到台湾，于数十年“天涯静处无争战”的孤寂岁月中，蜕变为一个志在四海的中年，最后，于1964年离家去国，从此长期栖迟域外。本书记录的既是他个人从孩童到壮年的成长岁月和四处迁徙的感怀，也是家国动荡、国宝文物迁徙的历史。

北平→上海→南京→贵州安顺→四川巴县→重庆→南京台北，这是抗战期间故宮国宝南迁的路线，负责运送者之一是《漂流的岁月》作者庄因的父亲庄严先生。也因此，作者的童年与成长岁月就交叠在这些国宝的迁徙轨迹上。在家国动荡的漫天烽火中，作者从愚骏的孩童成长为失乡的少年，再漂流到台湾，直至越洋跨海，从此栖迟域外。

《漂流的岁月》分上下两篇。上篇记录了作者从孩童到青年的成长岁月和四处漂泊的感怀，也记录了作者在台大求学时诸位教授、大师解惑授业的厚重恩情。下篇呈现的是作者栖迟域外、游子怀乡的历程，亦不乏作者于斯坦福大学开设书艺教席期间，与海内外文坛、书画界高朋挚友交游的珍贵片段。

楔子

上篇 故宫国宝南迁与我的成长

 第一部分 父亲、故宫、流迁

 第二部分 在高原之巅

 第三部分 飞仙岩下，向家坡上

 第四部分 愁在莫愁边

 第五部分 不容明月沉天去

下篇 栖迟天涯

 第六部分 去国

 第七部分 南往

 第八部分 北来——初抵美国

 第九部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第十部分 哀伤的八十年代

 第十一部分 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

 第十二部分 二十一新世纪

 第十三部分 酒蟹居中酒中仙

 第十四部分 庄门兄弟

 第十五部分 卧虎藏龙

 第十六部分 恆订杂碎

院子里和家里那些巨细的事一一过去之后，一年将尽，到了大人们准备安排过年了。抗战时期的岁月虽是艰苦贫困，可是父亲母亲仍会为我们兄弟积攒下有限的“压岁钱”来，待我们入睡以后发放。父亲更会兴高采烈地倡议玩“掷状元”的游戏。夜深了，战乱中流浪到西南一隅高原上的庄家除夕之夜，当炉火将尽时，伴随着街上远近的爆竹声，在阖家温暖的氛围中结束。孩子们相继睡去，父亲母亲则在整理一桌狼藉之后，依着余火将尽的炭火盆静静坐歇下来。有时，他们会坐到我们兄弟的床边，为我们拉掖好被子。其实，多半的这时候，我并未睡熟，躺在被窝里，用被角掩住鼻口，远远地在微弱的烛光下盯着他们。

烛光在父亲母亲脸面上微微抖颤，我听不见他们诉说些什么。寂静中，父亲会去取了笔墨和装放压岁钱的红封套来，为我们写上新年祝词及年次。他在动手研墨时，母亲会把他除下放在桌上的眼镜取去，用衣角轻轻拭去尘迹。我可以很清楚地望见父亲深陷下去的眼眶和似乎短少了一些的头发，以及遮盖不住的在发下又消瘦了的颧骨和下巴。当他开笔题写时，母亲则会取来针线及装放零碎布头的竹篮，静静地，为我们兄弟原已破旧了的衣衫袜子的补丁上再加补丁。睡意在此时似要黏合了我的眼皮，强睁之后，终于幸福地闭上了眼，笑意犹存睡去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鸡啼声中一觉醒来，新年开春第一件急事，便是在薄凉中伸手被外，急急去枕下触摸父亲母亲于昨天晚上偷偷放在我们枕下的压岁钱。有限的压岁钱自然买不到心底真正的希望，可是真正的希望是什么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一张回北京老家的火车票？日本鬼子全被杀光，看着父亲母亲脸上增加鲜蔼的笑容？叶松筠老师又回来给我们说故事？穿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衣？天天都能有妈妈制作的红烧肉吃？……也许，买一匹雄壮的大马来，骑跨着游走大江南北，不用再骑竹马，因为太慢了。

开春以后，春风把东门坡自冷缩中吹醒。

家家户户张贴在大门上雄赳赳的门神像及大门两侧的红纸春联，迎着旭日争艳斗胜。卖花的，卖蔬菜的，卖鸡、鸭、鱼、肉的摊贩，卖蜡染蓝布的，卖剪刀菜刀的，卖盐巴的，剃头的，卖瓦儿糖的，捏面人的……各色人把东门坡点缀得像似一串鞭炮就要炸开。莫消说，坡上的人声早就抚在人身而给予畅舒温暖之感了。当人语及市声在低缓地进行着时，一串“嘚！嘚！”的马蹄声，自坡顶沿着东门坡上的石板地滚落下来，那是驮负煤炭的马队来了。马脖子上悬挂着串串铜铃，急遽摇响，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于是，一支迎春的奏鸣曲便在煦阳中随风散播开来，自西南的高原之巅，散入长江、散入黄河、散人中原、散入松花江、散入长白山，也同时把高原之巅有限人民的新希望和无限祝福，带去了五湖四海及沦陷区的每一位苦难同胞，在前线杀敌卫国的英勇战士，都能听到这一支音符弹跳欢悦的春之奏鸣曲。尽管是烽火漫天，尽管是战火燎原，东门坡就似燃放的一挂鞭炮，把喜庆的气氛自坡顶一路爆放到坡下去。

土匪来了

春天是丰盛的季节，也是令人松懈的季节，更是土匪图谋打家劫舍的季节。

土匪攻城总是在月黑风高静静的夜里。即使无月，他们行动前吹起的牛角号声——喔！喔！喔！呜咽愁凄，都一样令人心悸。牛角号音每自城外远处飘来，县城内的保安队就即刻差人沿街敲锣，嘶哑呼叫，宣告土匪兵临城下了。家家户户于听闻警报之后，都不约而同吹熄了火烛，严闭门窗。父亲于此时总叫我们穿好衣裤，躺在床上不要出声。他定然会用一根常时使用的藤条手杖，横斜着插顶在大门后面，再将八仙桌推移去挡在门口。保安队员荷枪奔跑的杂沓声，像洪水一样，自东门坡上泻过。不久，稀疏的枪声自会从城边传来。经过一阵杌陧令人窒息的时间，枪声突然大放，继而又渐然沉消。而当锣声再起时，则意味土匪溃退，警报解除了。

第二天清早，孩子们会在上学之前，赶去大十字争看高挂在城门楼上蓬发垢面的土匪首级。首级下方被斩断的脖项上犹在滴血，也有苍蝇飞绕左右。我以童稚时自认明察秋毫的锐眼看视，可以很快地计算出裂张开嘴的土匪首级各有几粒牙齿。我也会比较不同首级的大小而毫不感觉因仰望久了脖子后面的酸疲感。站立浴在朝日亮鲜的阳光之下的大十字下方，一丁点恐惧和恶心也没有。我说没有半点恐惧心理，是那种感觉早在听见土匪攻城吹起的牛角号声，及保安队荷枪跑过东门坡上的步履声，再混合了敲响的破锣声被逼出虚汗时，已经随着狂乱的心跳掺和了口水，吞下干燥欲裂的口中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恐惧，竟会比在湖南长沙亲眼看见翅膀上涂了两团红色的大铁鸟空中下蛋的情景强撼许多。似乎坐以待毙会较之有处可逃更其令人绝望吧，于是怕死的感受就超乎一切了。我当时其实是躺在床上的，但黑暗得连微弱烛火也没有的四下，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下，这种在大静中被恐惧噬咬的经验捉住了我，是否意味我的成长，我不知道。现在回想，如此往事，只让我惊觉时间流逝对我产生的恐惧，恐怕这才是真正的最强力的恐惧感吧。

回忆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我在贵州西南高原上早已隔绝了杀戮和炮火声，所不自知感到的安和，与之前在逃亡行列中残留在方萌但仍不甚清的记忆中的片断经验，在往后胜利带来的粗安生活中似乎已经渐然淡忘了。如果时间真的可以疗伤，也可以抚平动乱所铭志在人心上的残酷不幸伤痕，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因此，往事难忘堪哀，就常为人道及。我现在回忆这些真实经验的时候，才会去辨识这种经验的原委与是否可信。所以，回忆才是最可怕的东西。这情况仿佛当我们今时看到一块汉魏时代留下的石碑，而当时发生的人和事早已杳杳，记载的有关个人的一切，对于此时的我们而言，很难说具有何等紧要。但重要的是石碑所揭示给我们的历史真实，千年万代都无法湮灭。如果我说因为我有这样的感悟才算得上是我成长的明证，那么，也许我可以这么说，我的童年，至少是使我觉得既骄且傲而又具有历史意义的。

我个人能够记忆多少及记忆的正确与否，似乎都非重点。重点是，有千百万人也在同一个时期，跟我一样，历经了也接受了这样巨大的动乱。如果我们不可能否认千百万人共同遭遇的历史经验与事实，那么，我的童年势必永存史册。当我在太平岁月回忆起这一段惨痛的过往时，我会毫不觉得在安顺大十字城楼下清数挂悬在城门楼上攻城土匪首级咧开的口中的牙齿有几粒的事，是令人羞愧无比的。因为，历史的重要性，在于它记录了世间发生过的一切真实，即使撰书历史的人表示了一己私心偏见，仍是免不了记录了实发之事。而我的童年，正是这发生了的一切真实中微小的一片切片。小，但是确乎存在。我的童年，让我了悟战争的丑陋、残酷、无理、野蛮与可憎。战争也让我义无反顾地去拥抱和平、安乐、自由、宽大和平等的理想。

春天的市井百态

土匪攻城过后的东门坡，春天又把亮丽、怡和的色彩添装在人们的脸上，显得满盈、丰润及欣畅。

卖茨藜(一种椎状有软刺的野果，可以生吃，也可以泡在酒中或制成蜜饯，酸中带甜，清新爽口)的及卖蚕豆蔬菜的苗家少女最先沿坡歇担市易。她们穿戴得齐齐整整，打扮清丽，缤纷的头饰及层层叠起有精美刺绣的衣裙，彩色灿烂的帽边，闪亮着，似乎吸去了春阳中所有的青春活力。她们健朗红鲜的面上绽出永远的微笑。三五一群谈说着，把茨藜熟练地剥除了软刺，用竹签穿成串，然后插在草把上。她们剥蚕豆的技巧也是令人惊异赞叹的。一枝豆荚，插放在食指与中指及无名指之间，轻微一折，随着清脆的劈啪之声，鲜嫩如新玉般的豆粒，便跳弹出荚，在竹篓中叠起罗汉来。虽然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但我会站在一边与她们共享和平美好的春意。有的苗女半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净柔润的颈项来，美极了。通常，站立在她们附近的，是年轻力壮的卖水青年(当时没有自来水，县城里虽有几处水井，但因取水不便，一般人家都向以木桶担挑了井水的青年买水)，他们上身赤裸，双臂叠交胸前，不时与苗女们调说戏笑。偶尔苗女们会以一串茨藜和卖水的青年交换一碗清水，有时更会走近水桶，在明澈如镜的水面照影或整理发丝和头饰。

等东门坡上麇集了更多小贩，市声沸扬时，春阳的魅力已令人慵懒无比了。P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