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的一个春日,中原大地黍麦新绿,蛰虫初鸣。入夜后,新月在天边偶然露了一下脸,就悄然不见了。田野里一片死寂黑沉,一如纣王统治下的社会现实。
突然,空中出现了一道亮,令群星也为之黯淡。光亮越来越强,逐渐照出了树木的影子,照出了宫宇的轮廓,大路仿佛也铺上了一层银亮的白霜,犹如黎明提前降临了。
犬吠声惊醒了劳碌的农夫,惊醒了垂死的奴隶,也惊醒了醉梦中的贵族,他们仰望长空,心中涌出的是同一个念头:变天了!
一颗灼亮的彗星赫然横亘在天空中。它的慧核正对着日出的方向,长长的彗尾扫过北斗,在晴朗的白天,人们甚至可以凭肉眼辨认出它的影子。恰在此时,象征战争的太岁和代表祸乱的荧惑也双双出现在了南方的地平线上,与这颗彗星相映生辉。满天流光彩,景象壮丽无比,又诡?莫名。
谣言像野火一样向四方延烧,一直烧到朝歌的鹿台上,照亮了纣王那张令臣民们不寒而栗的脸。在他冷峻的注视下,披头散发的鬼面巫师做法完毕,从火堆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片龟甲,呈现在了大王的案前。只见龟甲中央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纹,可是到了末梢,却突然分叉成了三股,像一只扭曲的怪鸟爪,准备攫人而食。
纣王的瞳孔猛然收缩。战争!这是大战将至的征兆。纣王对战争并不陌生,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神与兽的混合体,既能发明炮烙这样惨无人道的酷刑,又有格杀猛兽的个人英雄壮举。但是真正?诸侯们闻风丧胆的,却是麾下那支精锐的青铜军团——“九夷之师”。但是,这一次针对的会是谁呢?
彗星既然朝向东方,那就意味着将有重大的事变在东方发生。对商王朝来说,西方的周国虽然羽翼渐丰,但盘踞在今天山东半岛的东夷人更令人放心不下。商朝在建国以后曾经五次迁都,黄河的频繁改道固然是主因,但东夷人的步步进逼也不容忽略。在纣王的眼中,剽悍凶蛮的东夷人是近在咫尺的豺狼,而崇文尚礼的周人更像远方牧场上一群温顺的绵羊。于是,他轻松而又轻率地做出了决定。黄钺挥舞,大纛飘飞,“九夷之师”像出柙的猛虎,横渡黄河,、翻越岱宗,向着大海的方向长?而去。
千里之外的渭水之滨,神秘的彗星引发了同样的骚动。不过,庙堂上可没有出现群巫乱舞的景象。自从先王在羑里发明了六十四卦之后,鬼神已经从周人的心灵中淡出。但是,当太史将卦辞呈现在武王面前时,他依然吓了一大跳,既而眼跳肉颤,浮想联翩。
卦辞上分明只有一个字:震。“震”等同于“动”,有三重意涵:其一代表了地震、雷电、交媾、诞生等自然和生殖现象;其二指东方,这种巧合就很有点耐人寻味了;如果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么,它的第三层意思,就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了。
帝出乎于震!换句话说,这颗彗星就是改朝换代的天命!
自成汤开基以来,商朝雄踞大河南北,立国超过了六百年,如今虽不复当年之盛况,但其宗法制度之完善、商业贸易之繁荣、冶炼技能之精良依然远超四方部族。更重要的是,在上古时期,中国人刚走出蒙昧状态,神话在现实政治中依然扮演着主宰的角色。在先民的心目中,商王就是太阳神之子,反商就是大逆不道,连偷想一下都要遭雷劈。因此,尽管天下三分周人已据其二,但终文王一世,始终不敢与商王朝展开最后的较量。
天道既明,人事可为。于是,和纣王一样,周武王做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定:东征。不过,他的矛头却?准了殷都朝歌。面对信心不足的臣子和首鼠两端的属国,周武王宣称:当年成汤讨伐夏桀的时候,有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在夜空中缀成一串。因此,这颗彗星的出现也代表了诛灭暴君、鼎新革故、与民更始的天意。
周军出发了。一路上,队伍像滚雪球一样急剧膨胀。孟津誓师之后,安阳就近在眼前了。直到此时,纣王才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九夷之师”根本无法及时调回。牧野一战,周军粉碎了敌人的垂死顽抗,也将纣王逼上了自焚的绝路。
商朝灭亡了,朝歌化为了一片废墟,那个?征在外的强大军团怎么样了呢?谁也不知道,它就像是一缕水汽,在历史的荒漠中蒸发得无影无踪了。“先生,真的发现了石锚,水下还有一大片呢!”破旧的渔船还没有靠上岸,韩奇就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
山东成山角。初夏时节,海上的雾气很大,吞没了岛礁滩涂,连朝阳也变成了混沌中的一个模糊光点。雾气弥漫了天地,也蒙上了容光斗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究竟是喜还是悲。
“先别下船,把它们送回原处,沉下去吧!”
望着弟子诧异的眼神,容光斗喟然长叹了一声,透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获麟于乱世,真是生不?时!”
他的感慨让韩奇?加迷惑不解了:十八年前,这位曾在“五四”运动中呼风唤雨的反封建健将,今天怎么又吊起了孔家店的书袋子?何况,这次考古虽然在成山角发现了一个商朝五色祭坛,可以推测出远古此地曾经举行过一次隆重的航海仪式,但是水上水下折腾了两个多月,打捞上来的不过是几个农家磨盘一样的石锚。上面虽然有刀刻斧凿的痕迹,但除了中间一个光滑的圆孔有点奇特之外,既没有文字,也没有纹饰,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宝贝呢?
但是,韩奇虽然年少,毕竟与导师相处日久,联想当下之时局,也颇能体味容光斗的心境。?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终于明白了“天下一家”这个词的真实涵义,那就是以天下之大,从此再也没有一家一户能关起门来过太平日子。即使你想当缩头乌龟,人家也可以鼓风扬帆,万里而来,一脚踢破大门,给你送上一份却之不恭的厚礼:玫瑰一样娇艳的罂粟、礼花一样绚烂的炮火、勤快赛过传令兵的传教士,外加一叠取其精华的割地条约、多多益善的战争赔款、地老天荒的租借合同。不过,洋风摧折之下,中央帝国固然礼崩乐坏,一种新气象也乘势冲破了腐土厚枷,始而细弱,终于沛然。随着实证主义的引入,二十世纪前三十年,中国考古学迎来了第一?黄金时代。我们自己的学者发现了?口店北京猿人化石,揭开了安阳甲骨文的秘密,判定了夏都平阳的准确位置。于是,号称五千年的东方古国,它的前三千年终于走出了神话的迷雾,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些只留下名字的远古英雄们,他们的面孔也生动鲜活了起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如果以乱世为背景,每一项石破天惊的发现,竟然都变成了浩劫交响乐的序曲:敦煌壁画重见天日没几天,就惨遭了毁容剥皮的厄运;甲骨文刚从中医的药罐子里逃过一劫,又上了伦敦文物拍卖会的名单;当陕西的盗墓贼还拿着洛阳铲寻觅秦陵的?道口时,河北的军阀已经用现代的TNT将清东陵的地宫门炸开了。而最令人痛心的一幕出现在了某个深夜,在一次混乱不堪的搬运中,三个不起眼的木箱子不知去向。事后人们才知道,那里面装的竟然是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化石!
当然,容光斗和韩奇眼下还来不及为之痛心。因为,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已经迫在眉睫了。今年春天,华北局势骤然紧张,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古都已经兵临城下。
“这些石锚真的是商朝的吗?”韩奇明知故问道。他实在累坏了,不想再浪费力气把它们送回去。不过,他的那点小心思,容光斗一眼就看穿了。
“你看一看石锚的表面,是不是有一层黑?的矿物结膜?那是锰铁化合物。我们可以根据结膜的厚度,推算出石锚沉入水中的年代。”
韩奇依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正要跳上渔船,叫雇来的渔民重新把石锚运回去时,容光斗自己却又不忍心了。
“好了,你就把它们卸在岸上算了。下次再来,也许还可以当个路标呢!今天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北平去吧。”
回北平?韩奇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下黑云压城,从平津南下的火车已经一票难求,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容光斗可不是斗升小民,在这个同仇敌忾的血火时代,作为一名享受公众敬仰的社会?英,他究竟是留在沦陷区还是撤往大后方,在亿万国人心中,已经上升到了大忠大奸的高度。
“昨天,我们不是接到了一封加急的军邮吗?是您的小舅子发来的,说师母已经平安回到湖南老家了,下个月就临盆了。他本人也接到了上峰命令,马上要开拔去上海,很可能要大打了。”
“没错,北平比上海更危险,十之八九守不住,但我们一定要赶回去。”容光斗笑了起来。和所有成熟的男人一样,他的笑容有一分含蓄,二分清淡,更有七分坚持。
“所谓‘天意’就是民心。百年来,中国外战无一不败,眼下依然国困民贫,但人心已经唤起。一旦开战,即使杀得尸山血海,总要打到敌人彻底投降为止。当此大变,你我文不能运筹,武不能扛枪,与其逃到内地坐耗钱粮,不如做一些关乎民族未来的事情。”
几天后,容光斗和韩奇回到了京师大学。作为中国现代人文精神的发源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而隆隆的炮声也日近一日。敌军进城的前夜,心乱如麻的韩奇又一次找到了容光斗,发现后者正忙着整理行装。
“我们又要出发了,不过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摇曳的烛光下,容光斗的脸色无比凝重。
此行的目的说出来很简单,就是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商朝军团!
韩奇呆住了?惊惧喜忧一起涌上了心头,说不清哪一种更强烈。史学界谁不知道,商军东征和老子出关、徐福东渡、建文地遁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失踪迷案。可是,历史上与之相关的史料寥寥无几,连写一篇论文——不,写一部幻想小说的素材也凑不够。
“史料是读出来的,贵在有心人。”容光斗简单的一句话,就透出了心中的自信。他当然知道,关于那个强大“九夷之师”,现存的史籍中只有蛛丝马迹可寻,但绝非无稽之谈。非但如此,他还有把握确定:在商朝灭亡之后,这个军团既没有回师企图复辟,也没有被周军消灭掉,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它一直是周王?东方的大敌。
“你知道,山东俗称‘齐鲁大地’,因为在春秋时期,山东以泰山为界,北归齐国,南属鲁国。齐国是两代周王的国师——中国第一位‘武圣人’姜尚的封地,而鲁国更是一代名相周公姬旦的采邑。很明显,需要这两位权倾天下的开国元勋联手对付的敌人,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韩奇的眼睛立即放光了。一部《史记》,哪个学史的人不背得滚瓜烂熟?可如此醒目的战略部署,竟然视而不见。老师果然不愧是大家,一眼就看穿了寥寥文字背后深藏的玄机。不过马上他又摇头了,因为这三方两军之间似乎并没有发生激烈的对抗。几十年?后,齐国就蚕食了整个山东半岛,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为什么那么顺利?因为没有了对手;对手上哪里去了,出海远航了;远航去了什么地方呢?你猜一下。”
搁在以前,韩奇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师这种三段式的循循善诱,似乎自己还是个未进学的学童,而不是京师大学即将出炉的最年轻的硕士。同样,如果这番对话发生在半年之前,韩奇也一定会认为老师脑子里的某根筋错乱了,可是回想起成山角发现的种种奇异迹象,他就不能不认真思索这个答案了。
与今天人们印象大不相同的是,在远古时代,中国人对海洋其实并不陌生。河姆?的一条古船将东方航海史推到了八千年前,湖南城头山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木桨和船舵,而商人更是一个兼跨海陆的强盛部族。早在汤之前,首领相土就征服了环渤海地区,与中原的诸夏分庭抗礼,《诗经》中也留下了“相土烈烈,名截海外”的诗句。凭借着强盛的国力和先进的技术,每当春季的信风吹起时,商人就扬帆南下,纵横七海,一举成为了称霸东亚的贸易之王。余风所及,直到千载之后的闽越人、百济人和琉球人,仍然保留着“尚白”的传统。
那么,商朝军团究竟去哪里了呢?韩奇看着容光斗那张热切的脸,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 “美洲。”
容光斗缓缓颔首,目光突然变得炯炯如火。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中国史学界对美洲印第安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究其原因,印第安人是亚洲之外唯一具有鲜明东方特征的黄色人种,而他们任人宰割的悲惨命运,自然也勾起了国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叹。近代以来的考古挖掘表明,早在万年之前的美洲还是个杳无人烟的大陆。显然,印第安人是个外来户。因此,“印第安人究竟从何处来”一直是全球历史学家百谈不厌又莫衷一是的大悬案。
大约一百年前,清末维新运动领袖康有为流亡美洲,对印第安人进行了走马观花式的考察?他吃惊地发现,印第安人的农事、围猎、祭祀、婚丧仪式,竟然与中国殷商文化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而印第安人见到了来自万里之遥的中国人,激动欢欣也形之于色,仿佛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戚。于是,康有为认为:印第安人来自中国。这个结论显得武断又肤浅,就像他本人的政治改革蓝图一样,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供人赏玩而已。
不过,康有为的观点并非一无是处。二十世纪以来,在美洲墨西哥的一些古代遗址中,陆续出土了一批年代久远的青铜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铸有类似古汉字的铭文。显然,印第安文明与中华文明之间确实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于是,学术界提出了“一脉相承”和“一母双胎”之说。更有人大胆断言:商朝灭亡后,那个传说中的“九夷之师”眼见复国无望后,毅然东渡太平洋来到了美洲大陆,今天的印第安人就是他们的直系后裔。
至此,韩奇才知道容光斗早就注意到了印第安人来源的争议,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不过,就算“九夷之师”是一只猛虎,毕竟没有插上双翅,不可能轻易飞越半个地球。
容光斗拿出了一张涂满各色标注的半旧海图,随着他的手指的移动,韩奇的眼中依次出现了如下地名:山东半岛、济州岛、对马岛、库页岛、堪察加半岛、阿留申群岛、美?西海岸。
“在上古时期,一种文明要成功移植到另一个大陆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我认为,商军在东渡的过程中,很可能像迦太基人一样步步为营,建立了一系列中转站。”容光斗沉吟道,“根据洋流的分布,从山东半岛出发,有三条海路可以走。走中路,顺风一天一夜就可以抵达九州岛,不过之后万里之内几乎是一片汪洋;走南路,出巴士海峡后就是南太平洋,海上常年刮的是东风,没有动力的古代船队不可能逆流长驱;最后就是北路了,这条路虽然看上去很冷僻,但登陆点不是半岛就是物产丰富的大海岛,间距也不过一两千海里,补给休整都很方便?更重要的是,在整个航行途中,船队一直是缘岸航行,可以避开大洋上风暴的袭击。”
韩奇现在对老师的佩服程度,即使到不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至少也要做几十个俯卧撑了。不过,考古和打仗一样,即使知己知彼,要想百战百胜,也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我们怎么开始呢?”他的潜台词是,我们总不能也顺着这条路走一遭吧?
对此,容光斗也胸有成竹。原来,他从残缺不全的古本《竹书》中发现,周昭王时期,塞北的鬼方国曾向天子进贡了铜矢。古籍中所谓的“鬼方国”有两个:一个在雁门关外,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曾将它驱逐到河?一带;另一个则在肃慎以东,大致分布在今天的黑龙江下游和库页岛北部。容光斗断定为后者,因为该国“近天极,多地火,昼不明,夜不晦”,可以推断出具有两个鲜明的地理特征:一是纬度靠近北极圈,所以有极昼和极夜现象;二是遍布活火山,有丰富的地热资源。综观整个东北亚地区,只有西伯利亚的堪察加半岛才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而半岛中部的克柳切夫火山更是远东最大的活火山。此外,“以铜为礼”正是商族而不是周族的习俗。
把几个要点综合起来,这个鬼方国很有可能就是商朝军团东渡过程中的一个跳板。虽然证据确凿无疑,逻辑严丝?缝,但这个猜想依然太过大胆。不过看到老师眼中燃烧的火焰,韩奇浑身的血也骤然上涌。没错,只要在堪察加半岛找到商文化的遗迹,哪怕是半只铸有云纹的鼎耳,一块刻有徽符的残刀,就可以说是取得了颠覆性的大发现,足以令世人——不,令西方同行们刮目相看。
现在,韩奇心中只剩最后一个疑惑了。容光斗就像是看穿了他心思一样,马上就掀开了谜底。
“为了顺利进入东北亚的荒野,我们必须利用这场战争造成的混乱,这就是我坚持要回到北平的唯一原因。”
韩奇听了,心中茅塞顿开。没错,在当前的政治格局下,要想前往遥远?生的堪察加半岛,唯一的渠道就是从东北出发去海参崴,然后想方设法获得进入苏联远东地区的通行证。可是自从“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亡于敌手,与中原的日常联系完全被切断,更别说学术交流了。现在,敌人正在大举南下,关内关外一片混乱,进入东北反而不是一件多大的难事了。
不过,这一切必须在敌人控制北平之前完成。否则,凭容光斗在东方考古界的名声,一旦被汉奸们盯上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师徒二人立即动身了。为避免被人认出,他们丢掉了一切身份证明,化装成收集山货的商贩。一路上,虽然碰到了一些麻烦,还是顺利?达了绥芬河。到了这里,容光斗才知道出境依然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原来,为避免日军寻衅开战,苏联已经封锁了边境。两人一停就是两个多月,始终一筹莫展。正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容光斗无意打听到城外太平岭夹皮沟有一伙土匪在活动。头领名叫“八巧哥”,虽然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几年前也参加过义勇军。日军清剿过几次,始终不能得手,就抛出了招安的老套子。“八巧哥”也不是岳武穆转世,顺水推舟接受了伪职,依旧过上了逍遥的日子。
于是,容光斗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带着韩奇上了太平岭,没走多远,便被伏路的小贼截住了。当“八巧哥”听说拿来一个国立大学教授时,小眼顿时瞪成了龙眼。不过,听了容光斗一番慷慨陈词后,却又嘿嘿冷笑了,说老子天不管,地不收,龙江两岸度春秋。什么国家兴亡,民族大义,全都是扯犊子!
容光斗不懂江湖规矩,毕竟也看过《水浒传》,知道混迹绿林的日子看上去舒心,怕的是将来没下梢。眼见软求无效,干脆单刀直入了。
“眼下日军虽然猖狂,终有覆灭的一天。那时候天下一统,四海一清,新政府算起了旧账,你就想金盆洗手,下山做个平头老百姓,恐怕也成了奢望。到时候我们给你说句好话,未必不能保下一条命来。”
“八巧哥”想不到这个白面书生竟然反客为主,倒有点踌躇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知道读书人的话虚多实少,但此人气度不凡,信用等级或许高一些。作为一个乱世枭雄,他懂得多方押宝的好处。不过,他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和容光斗拜把子。没想到的是,容光斗竟慨然答应了,烧纸发誓磕头不算,还一口喝干了鸡血酒。待在贼窝里,韩奇固然感到别扭,但很快就发现,真正受折磨的却是主人。刚开始听容光斗讲个豪侠典故还挺新鲜,没想到境界越拔越高,竟然鼓动众人效法马占山将军反戈一击。到后来,山上山下的人一见到教授那张恬静亲切的脸,就像?了低血糖一样心慌腿软。
好在七天之后,终于下起了白毛大雪。夜半时分,容韩二人跟着一个猎户出身的喽啰潜入了莽莽林海中。这一走就是十多天,期间的艰苦一言难尽。最危险的一次,敌人的巡逻队就在三人藏身的灌木丛边走过,差点就踩在了头上。穿越边境后,容光斗和韩奇又徒步在山野中跋涉了好几天,才到达了海参崴。
此地原为华人开埠,码头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凭借“八巧哥”的关系,两人得到了必要的救济,拿到了可以乱真的身份证明。在港口被冰封之前,容光斗和韩奇终于爬上了一艘前往堪察加半岛的运煤船。
从地图?看,堪察加半岛犹如一把深入太平洋的大镰刀。离岸还有一天的海程,就看到大股的烟尘从地平线上升起。显然,这里的火山运动十分活跃。
运煤船靠岸的间隙,两人溜上了岸,一头扎进了楚克奇人聚居的木棚中。楚克奇人属于通古斯人的北支,体壮脸扁,额宽须黄,而容韩二人眉清目秀,是典型的南国子民,但追溯起来,几十万年前大家还是亲戚,所以只要把头发搅乱,蓄起胡子,反穿皮衣,等高纬度的阳光把皮肤灼伤,在外人眼中就没有什么区别。
和许多历史学家不同,容光斗其实更擅长与活人打交道,更懂得如何融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很快?当地人就喜欢上了绣着鸳鸯的大红手帕,以及能让人打喷嚏的鼻烟壶等小玩意儿。找到了落脚处后,师徒二人立即开始学习楚克奇人的语言和生活技能。半年以后,当漫长的冬天结束时,他们的打扮和身手已经和两个猎人没什么不同了。
按照计划,两人要从半岛最南端开始,对堪察加半岛进行了地毯式的考察。
在想象中,这个靠近北极圈的半岛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冰窟,身临其境才发现大为不然。这里山高谷深,气候潮润,不时可以看到温泉与寒水并流、火山与冰川对峙的奇景。由于地旷人稀,物产丰饶,堪察加半岛是猎人的天堂。鸟雀不知避人?兽群傍路而行,獾是活动的油罐,狍子是常温的肉库,而春季里满溪跳跃的大马哈鱼,更为两人提供了充足的蛋白质。
但是,天性活泼的韩奇很快就发现,堪察加半岛是一座真正的地狱。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感和被捕的担心逐渐褪去了,只剩下抓心挠肝的孤独感。每天睁开眼睛,眼中除了清冷的阳光、灰白的岩石、暗蓝的河流,就是无边无际的白桦林,仿佛行进在一个冷色调的长卷中;走在腐叶层层的林中,除了脚步声和鸟鸣声,几乎听不到任何一点声息,又像钻进了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一开始,韩奇最怕碰到人,到后来,偶遇一只直立行走的大棕熊?竟也感到莫名的亲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将近十个年头,容光斗和韩奇蹒跚而行,从怒涛咆哮的鄂霍次克海走到了极光闪耀的卡拉加地峡。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了,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鬼方国”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形容枯槁,行为诡异,几乎和鬼没有什么区别了。到后来,连大脑的语言功能也退化了,瞪着眼梗着脖子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痛苦程度堪比便秘。
不过,心灵的孤寂倒是其次,真正让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商文化的痕迹!
容光斗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一股沉重的气息笼罩在两人头顶。但是,韩奇?道现在是咬牙坚持的时候,因为伟大的成功和令人扼腕的失败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也许明天,不,甚至迈出的下一步就可能从烂叶中踢出一个黄金王冠来。
费了如此大的心血,当然不可能一点收获也没有。从半岛各处发掘出的遗物证实,早在四五千年前,这里曾是古人活动的场所,不过他们还没脱离石器时代。但让人惊奇的是,容韩二人经常在同行身上看到漂亮的铜饰品,从年代上看新旧不一。一开始,容光斗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后来见多了,就留心打听产地。原来,它们均产自半岛东部的一条山脉。
显然,容光斗有点心神不宁了,韩奇也预感?了某种不妙的兆头。两人心意相通,立即起身出发了。这一带的地势异常险恶,喷泉遍地,毒气弥漫,几乎无路可走。终于有一天,在火山喷发的间歇,容光斗和韩奇爬上了一个荒凉的山坡,找到了一连串人类开凿的原始洞窟。在山脊上一个废弃的岩穴里,两人找到了一些含铜量很高的金属器具。从年代上看,它们的历史非常久远,但是,从工艺的角度看,容光斗一眼就看出来了:它们绝不是经过人工冶炼的产品!
在火山余焰的映照下,容光斗的脸色在青白和血红中交错,他俯身拣起了一件铜器,凝视良久,突然苦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就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这种的“铜器”不是人工合成的,而是火山喷发时从带出的天然金属混合物!
原来,这就是鬼方国向周天子进贡的“铜矢”的由来。
一切全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容光斗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在大自然的恶作剧面前,人类巧妙的构思和精密的推理显得是那样的可笑!
两人谁也不说话,也不想动一动,就这样在火山的灰烬里枯坐了一夜。韩奇的头脑中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是醒。东方的晨曦一点点亮了起来,容光斗缓缓地站了起来。突然,他的身子向前一倾,“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韩奇大惊失色,扑上前扶住了?。容光斗苦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可是他冰凉颤抖的双手却说明了一切。 两人黯然踏上了归途。一个月以后,终于又站到了半岛南端的大海边。搭上了过往的船只,容韩二人才知道,世界大战已经在一年前就结束了。
艰苦的北方之行失败了。韩奇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失望,因为容光斗的另一个预言已经实现了。不过,庆祝胜利的爆竹碎屑还没有清理干净,内战的硝烟又隐约可闻了。安下心来做学问,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依旧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容光斗见到了齐膝高的儿子,但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她死在了敌机对衡阳?轰炸中。韩奇拿到了自己的学位,但他现在竟有点害怕校园里宁静的气氛了。半年之后,师徒两人又一次结伴出发了。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冰封的西伯利亚,而是葱郁的亚美利亚。既然不能从商朝军团的起点找到线索,为何不到终点去看一看呢?
容光斗原本家产殷实,但经过如此一番折腾,已经一贫如洗了。他跑遍了各个衙门,不但一无所获,还被人家当怪物看待。韩奇的腿跟着导师机械地走,可他的耳朵并没有闲着,听街上人传言,连从日本收回的定远舰的大铁锚也被海军部的官员盗卖给了铁匠铺,心想如果商朝船队真的存在,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时代,?怕也免不了进木柴厂的结局。
最后,倒是容光斗的小舅子发了善心,送来一百两黄金做盘缠。不过,当年那个淞沪战场上浴血冲杀的少校营长,现在却蜕变成了喝兵血的少将旅长。容光斗深以为耻,准备原物奉还。韩奇劝他不要太死心眼。别忘了,人家当年本是吃喝不愁的地主少爷,正是在你的劝说下投考了黄埔。一晃二十年下来,手上难说清白,但抗战中也曾出力杀敌,辛劳不可一笔抹杀。况且世风日下,官场如墨,他怎能独善其身?那些黄金虽然来路不正,但归根到底是民脂民膏,视之为粪土似乎不恭。再说了,我们在东北连土匪都肯攀交情,又何必?亲人如此苛责呢?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容光斗和韩奇从上海出发,横渡太平洋后在巴拿马弃舟登岸,然后跋山涉水,穿越了数个国家,一直走到了尤卡坦半岛。将近两年时间,两人一直在森林中游荡。现在,沼泽取代了冰原、蚊子取代了饿狼、疟疾取代了冻疮,成了新的三大敌人。沿着加勒比海的西岸前进一段时间后,两人就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景象:绵延百里的海岸线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
在热带雨林中,空气中的水分几乎达到饱和状态,当地人夸口说拍一下手就能下一阵小雨,所以万木欣荣并无奇特之处。但是,这些植物越接近海洋就?有疯长的趋势,仿佛海水中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许多大树干脆扎根在沙滩上,每当潮水上涨时,树冠就在波涛中舞之蹈之。韩奇跳下印第安人的小舟,双手捧起一口水,只喝了一口,就皱眉吐了出来。
水竟然是咸的!容光斗叫他上来,说自己曾读过一个欧洲旅行家的游记,里面提到过这种场景。不过,那是“万河之王”亚马逊河的入海口,周围上百公里内都是淡水。可中美洲狭长崎岖,这一路走来,连条堪比汉水的中等河流也没有见到。
除了这个插曲,考察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随着旅程结束,容光斗的脑海中却浮现了大团疑云。 印第安?的文明史究竟有多长?在荒芜的丛林里,两人瞻仰了一个又一个雄伟壮丽的石头宫殿,这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美洲金字塔”。随便从中找一块石头,重量都在半吨以上。很显然,这是人类早期奴隶制社会的遗存,与古埃及的金字塔、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希腊的宙斯神庙、中国夏朝的钧台和商朝的鹿台一样,是“大石文明”的标志性建筑。
但是,走出让人叹为观止的恢宏大殿,映入眼帘的却是印第安人低矮的茅房泥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无法想象,一个连车轮都没有发明的民族,竟然完成了结构如此复杂、计算如此精准、作业量如此浩繁的世界迹。在发掘了不同文化期的地层后,容光斗得出了另一个让人吃惊的结论:在印第安诸部中,文明程度最高的一支当属玛雅人。可是玛雅文明最兴旺的时期是公元八世纪——也就是到了中国的盛唐时期,玛雅人才摆脱了蒙昧阶段,迈进了文明的门槛。可是不过几百年,这个文明又急速败落了。一个姗姗来迟的早衰儿,为何要建造如此堂皇的宫殿?换句话说,它们的主人究竟是谁?
印第安文明的规模究竟有多大?仅从遗址的广场面积来看,它的首都是一个不亚于长安和罗马的大都会。而在农耕时代,要养活如此众多不事稼穑的城市人口,玛雅人的总数至少应?千万以上。但是,此种类型的文明一般都诞生在面积较大、形状完整、土壤肥沃的冲积平原上,例如尼罗河三角洲、两河流域和华北平原,而中美洲地窄土薄,这些城市人究竟靠什么来存活呢?
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却是玛雅人在天文领域的惊世成就。
玛雅人的太阳历精确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累计一千年的误差竟然不超过一天,即使与今天通用的公历相比也不遑多让;玛雅人和中国人一样,是天象的忠实记录者,曾经详细观测过上千颗恒星;玛雅人不仅知道天狼星会变色,还知道它有一颗伴星;玛雅人知道金星的公转周期为584天,还知道金星和月亮一样有上下弦之分,而这一切绝对不是肉眼能够观测到的。
但是,容光斗和韩奇走村串巷,足迹踏遍了玛雅人聚集区,却没有找到一件勉强算得上的天文仪器。事实上,全世界已经进入电力时代了,玛雅人还没有几何和逻辑的概念,他们的文字仍然处于以画示意的阶段,他们的历史还在民间艺人的口中含混不清。
对比昔日的辉煌和今天的沦落,容光斗和韩奇在啧啧惊叹、咄咄称怪之余,难免心有戚戚。百年以来,中国固然国运衰微、山河破碎、民生凋敝,但好歹还保住了一线文化命脉,而玛雅文明却像一根?卜被殖民者连根拔起。十六世纪,西牙人侵入美洲后,一个名叫兰达的随军主教发现,玛雅人记载的上古毁灭浩劫不止一次,据此推算出的人类历史竟然远达万年以上,这与《创世纪》中的内容大相径庭。于是,在极度的蔑视和莫名的妒忌中,他命令士兵将玛雅人历代相传的图书付之一炬,又把唯一能读写文字的知识阶层——祭司当做魔鬼的化身烧死在柱子上。残存的玛雅人逃入了丛林,成为了全球化最早的牺牲品。
离开美洲后,容光斗想顺道考察一下太平洋上的群岛,了解一下海洋民族的历史和风俗,这是中国史学的天然弱项。太平洋上的岛群可分为?部分: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在西,美拉尼西亚群岛在南,而分布最广、岛屿最多、人口最多的是东面的波利尼西亚群岛,它南达智利,北贯赤道,跨度超过上万公里。
容光斗和韩奇像游鱼一样在群岛中穿梭,日子过得悠闲又轻松。一天傍晚,他们又登上了一个无人小岛,在海滩上生了一堆火,然后坐下来吃饭。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容光斗对着冉冉升起的火苗沉思良久,突然冒出了一句。韩奇听了,也放下了正在串烤的香蕉。
“人类学家们说,波利尼西亚人是距今三千年前从美洲迁移过来的。但是,美洲是一个没有远古人类生活的?陆,从理论上讲,亚洲人、欧洲人甚至?洲人都有可能漂洋过海,在此落地生根,开花散叶。美洲的腹地是如此广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到为争夺霸权而爆发大规模战争的记载。那么,为什么波利尼西亚人要向外迁移呢?要知道,除非陆地条件太过恶劣,古人一般人不愿到海上讨生活的。而且,他们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离开了美洲大陆,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就遍布整个东太平洋,是不是太神速了一点?”
“这会不会又和宗教有关系?”韩奇说道,“我听过一个波利尼西亚人的神话,说他们是神的臣民,是奉上天的诏谕到海上来的。”
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还可以扯一扯外星人;而历史一旦和神话挂上钩,就等于无解了。不久,两人来到了菲尼克斯群岛——中文翻译为“凤凰群岛”。这一片岛屿虽然位于整个太平洋的中心,但大部分岛屿不但没有标注在海图上,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在这里,容光斗雇了一个名叫诺木的年轻人土人充当向导。诺木是个独木舟好手,还懂一点马来语,而容光斗的父亲是前清驻南洋的外交官,他本人也出生在新加坡,双方沟通起来比较容易。更重要的是,罗马教廷的触角也伸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与原生拜物教发生了激烈冲突。容韩二人是无神论者,干的又是掘尸刨坟这种活见鬼的勾当,自然不想沾惹是非,更不想被椰子树?射出的冷箭穿个窟窿。
热情和温度有关,而幸福感却和纬度高低成反比,所以,诺木是个快乐又单纯的人,为人和他的体格一样靠得住。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异乡人寻找石雕、木刻和泥罐干什么用,还是忠实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一月二十九日,是农历鼠年的大年初一。容韩二人来到了群岛南端的一个荒岛上,这个小岛的在土语中的意思是“苔藓生长的地方”。虽然远在天涯,诸物欠缺,大家依然喝了点木薯酒贺节。除夕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空气十分清新,但空中浓云密布,风力也很大。于是,容光?决定绕岛一周后就返回。
小船刚划过小岛南端,前面空阔的海面上,云层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金色的阳光照射下来,把远处的海面照得雪亮。容韩二人几乎同时看见:地平线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座岛屿。片刻后,浮云稍微散开了一点,大家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座中央突起的岛屿。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它的顶部折射出一片青绿的光芒,就像一块翡翠嵌在了上面。一转眼,云层又遮住了阳光,眼前一片灰白色的迷蒙,不知是天,是海,还是云。
“那是什么地方?”容光斗和韩奇同时叫了起来。根据掌握的资料,苔藓岛已经是波利尼西亚群岛的尽头了。
没有回答。两人回头望去,?到的是一张因恐惧而变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