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冕
吴敬梓真是善弄狡狯。一部《儒林外史》不从正经主角说起,偏拉出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王冕来作“人话”,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这“楔子”如何敷陈了大义,又如何隐括了全文?未得要领,只觉得在《儒林外史》的世界里,已然容不得王冕这号人物;或者说,只要王冕一类人物还在领袖儒林或依旧立得住脚,《儒林外史》里的衮衮诸公便很难粉墨登场。
“儒林”,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文化界”吧。尽管佛家开口就是三千大干世界,但大千世界之下有中千世界,中千世界之下有小千世界,小千世界之下还要分成许许多多的小世界。但凡成了一“界”,就会有这一界里的种种规矩——时髦的话叫“游戏规则”。遵守这个规则,你就在这一界里混得下去,违背这个规则,迟早要被挤兑出局。
王冕只上了三年学,书多半是自己读的,书中的道理也是他自己领会的,据说已是“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了。他的学问没有经过“圣之时者”(摩登圣人)的“现代诠释”,所以也还大体没有变味。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所理解的游戏规则就同时代的风尚格格不入了。他“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完全不知道“权力”与“关系”对于当代人的意义——权力是个宝,关系最重要。他不知道穿衣服正经场合要穿西装、系领带;普通场合要宽松装、休闲鞋,只有需要作某种特殊暗示时,才把中山装(外国人叫“毛制服”是没有追根寻源的缘故)从衣橱里倒腾出来。像他那种从《楚辞图》上看来的高帽子,近百年来,除了“农运”、“文革”之时曾大行于世,平时戴上纯是一个怪物。虽然“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是世界名人屈大夫的装束,若系古董,是比金缕玉衣或素纱禅衣更值钱的,但作为时装,时过境迁,早已是落伍的行头。现代的时装,得看T形台上的潮流——王冕不懂。画画,他也赶不上潮流。没骨荷花,老一套。要是画没骨女人、没骨裸女,那才“潮”呢!若用工笔把裸女那搭儿的毛也细细画出,自然就更加潮呆了。
游戏规则是随着时代不断在变化的——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变的规则。守死善道当然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价值观,但当不得时代潮流浩浩荡荡。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只有一个妈,妈也是守死善道派。有个邻居(也是他的东家)秦老,虽然比较机变,屡屡劝他迁就一些世道,但仍尊重他的选择。所以,王冕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生存小环境。他没有儿女,若有,只怕就会有代沟。儿女们会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守着那些老八股!”说不定为了几首流行歌曲或几盘VCD,爷儿俩会争个脸红脖子粗。王冕也幸亏未曾娶妻,如果“遇人不淑”,整天缠着王冕画画挣钱,把他当成个造钞票的机器,他哪能有这份儿自在。
小环境毕竟只是小环境。王冕如果默默无闻一辈子,这小环境倒或许可以由他容身。但是,当他的名声一旦超出了小环境的范围,大环境的介入就逼使你在顺从还是违逆中作出选择。
尽管在王冕的时代,读书人(那时没有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被抬在了四民之首,而且从小儿就受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教育,但是时代的.潮流还是“唯有做官高”。如果不做官,在世人眼里书就白读了。你看那个翟买办,他不过是诸暨县里的一个头役,兼着买办的差事,充其量是个不人流的小吏。知县叫他去请王冕,但他哪里是请,简直像拿着传票去锁人犯。他有他的道理:“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管你什么文人、画家,只要不是官,就是平头百姓。是百姓就得归官儿管。这就是翟头役的逻辑。这逻辑不能说没有道理。就算你王冕是学界泰山画坛北斗,你出门不是还得挤公共汽车?住房也赶不上一个处长,能像时知县那样下乡坐轿子吗?能坐公堂、掷签子、打板子吗?“灭门的知县”,威风比“读书人”(哪怕是大文人、大学者)大着呢! 恍惚间,我好像在湘西遇上了翟头役。那天,他负责接待。说起湘西的人物,他是从作过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的凤凰熊秉三讲起,然后依官阶等而下之的。说到沈从文和黄家兄弟,他说,“当然,还有些一般般的……”那神情像是在说:那不过是老爷治下的一介小民,何足挂齿。我又似乎落到了一个小城,为的是去拜访一位文化名流。我向翟头役问路,他咧嘴一笑:传他来不就得了!我这才知道衙吏的威风。在官本位不曾改变的社会里,到处都可以见到时知县和翟头役。他们召传本地的书画名家来给客人献艺,送画;要舞蹈名家来为他的客人伴舞,也如挥使衙役一般。他们都有同样的逻辑: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我这才知道汉武帝所谓“俳优蓄之”是什么意思。
大大小小的官吏,上起皇帝,下到知县,几千年来一直屡演不衰的一出戏-文叫“礼贤下士”。王冕的时代,虽说是蒙古人统治的元代,这戏文也仍在演着。那位“要算一个学者”的危素危老先生,不是离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还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吗?而且很快就又应诏入京继续当大官去了。
那位危老先生,不是也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吗?他一看见王冕的诗画,便知道“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因而很感叹“故乡有如此贤士,竞坐不知”。
那位在危素面前唯唯诺诺的知县时仁,看来也是看重人才的,他不但知道王冕会画画,而且把他的画推荐给他的老师危素,使他受到了高层官员的赏识。在翟头役如狼似虎地吓走了王冕之后,他还屈尊俯就,亲自下乡去敦请王冕。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