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
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叫孙保会。
这个名字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听了太多遍。
那时候,我的疯姨奶和我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穿着同样黑灯芯绒大襟袄,两尊小佛一样端坐着。两位老太太总是因为那个叫孙保会的人争论不休。姨奶说:“孙保会啊,这人真是让我捉摸不透。我们住的地方离火车道近,远远听见火车的呜叫声,孙保会侧耳听着,火车开上松花江大桥了,轰鸣声震得屋子颤抖,他才戴上毡帽出门,你猜怎么着?”
我在地下给弹弓换皮筋,看见奶奶撇撇嘴没吱声。
姨奶接着说,“孙保会上了火车道,火车正好开过来,他一伸手,双脚弹起,只见西服后襟一飘,人就站在火车的脚踏板上了,一股白烟,就跟火车一起没影了。”
奶奶说:“你见了,尽是胡说。”
姨奶没理奶奶的话茬,双眸凝望窗外的远处,说:“孙保会啊,真是狠心,你说他怎么那么狠心?竟是个地下党,跟我牙口缝没露。我嫁了他五年,整整五年。”
奶奶说:“要不怎么说你傻呢?蠢呢?跟人家过了五年,还不知道真名实姓,家住何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啥也不知道。”
姨奶仍自顾说:“孙保会啊,他对我可好了,陪我烫长发,领我下馆子。我过生日,他问我要什么?我说要金戒指。他就带我去金店,挑来选去,折腾半天也不买,我都生气了,摔了门出来,孙保会在身后跟着我拐进列巴店后面,他说:‘看看你的手吧。’我一看,呀!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亮光闪闪的金戒指。”
奶奶瞪一眼说:“疯话,你看哪个地下党干这样的事情?”
姨奶又是没理奶奶的话,继续说:“孙保会啊,和他交往的人各个有模有样,料子西服,铮亮的大皮鞋,贼眉鼠眼的人都近不得他身前。”
奶奶说:“呸,好不害臊,还有脸说呢!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人跑了五年,这就是爹供你上学的结果。”
姨奶这会儿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泪花,说:“孙保会啊,我是真想他,那几年可把我想坏了。”
奶奶说:“呸,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说正经话。爹带着人拉你都拉不回,让你等吧,又等五年,那人还不是人影不见?”
姨奶说:“你说也怪,怎么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呢?再也没见到,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奶奶说:“把你玩了呗,到底不是明媒正娶。为了个浪子,你疯了一辈子,值吗?”
这时候我把弹弓收拾好了,抬头看着疯姨奶,她仓皇落寞的脸上有浅浅的泪痕,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姨奶见我看她,笑了。
奶奶突然也笑起来,那年我十二三岁。
前几天,等着退休闲得无聊,我便会无来由地想起许多旧事,一时心血来潮,在百度里输入“孙保会”三个字,一下子现出若干条,我随意点开一条,上书:孙保会,原名孙祚庥,地下党哈尔滨滨江站站长,“九一八”后多次组织破坏日满铁路运输线,秘密接送抗联将士往返各战区。1935年8月8日炸毁滨绥铁路苇子沟段,使整列军用物资毁于大火,为东北抗联秋季战役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孙保会1937年4月5日被捕,牺牲于北满特别区警务处,时年三十一岁……
我想我该补充一句,姨奶一生漂泊,没有再结婚。年老日寸(我小的时候)经常住在我家或大舅爷和二舅爷家。
1967年某月某天,姨奶独身从大舅爷家去二舅爷家时走失。
烈士
秋风四起,落叶被风裹挟着旋起又摔下,“呜呜”地悲鸣。
这是苇子沟1935年晚秋的一个傍晚。
福升商号的老板倪士亭和太太李婉花,被押在伪警察署一间闲置不用的房子里,外面有两名伪警察看守。
倪士亭和李婉花倚墙席地而坐,李婉花的身体在倪士亭的怀中就像窗外仍挂在树上的残叶,瑟瑟发抖。
窗外下起了雨——场霜降前的冷雨。
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一股冷气便从窗子的缝隙中窜进来。
李婉花的身子抖索更厉害了,她毅然地从丈夫怀中挣扎出来,双臂交叉抱住肩头,像是要稳住自己。
倪士亭再次把太太揽在怀里,他的心很乱,在日本留学五年的倪士亭,最清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低声说:“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沉寂了一会,他把散在李婉花脸前的长发拢在耳后,说:“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不能出卖组织,打死也不能说。”
李婉花直起身子,半跪着把嘴贴在倪士亭的耳边,说:“放心吧,打死也不说!”
倪士亭长吁了一口气。
翌日,苇子沟的日本宪兵队队长西岛赶到伪警署,他要亲自审讯倪士亭夫妇。
倪士亭被带到刑讯室。
倪士亭看了一眼西岛,什么都没有讲,挥下手,示意他们动手吧。
各种刑具几乎用遍,也未能让倪士亭张嘴说话。
倪士亭被打得死去活来,但他脸上仍是从容平和,一双眼睛清亮如常,目光如剑直指西岛的那张紫红的脸上。无奈,西岛摆摆手,意思是将其拖走。
李婉花的哭声让倪士亭清醒过来,见倪士亭醒来,她攥着拳头说:“士亭,你一定要挺住,挺住,多少生命都在我们的手上。”倪士亭闭上眼睛,心里长叹一声:“婉花,婉花,你哪里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是你!”
夜深了,李婉花沉沉睡去。但倪士亭却无法入睡,他心里在激烈反复地斗争着。他在决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完成,将意味着他背着痛苦走完他今后的一生。
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倪土亭下了最后的决心。
倪士亭跨上李婉花的身体,双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直到李婉花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停止呼吸。
倪士亭伏在妻子身上无声啜泣:“婉花,你是女人,你扛不住,那个罪不是常人能受住的!如果出了差错,我们组织的损失就更大了!……”
李婉花的尸体被李家哥哥拉走后,葬在了苇子沟的北山上。
第二次审讯变本加厉得严酷,但倪士亭仍牙口紧闭。
接下来一连数日,却没有审讯,倪士亭像是被人遗忘的废弃物,没人理睬,吃饭都没人管,实在忍熬不住饥饿时倪士亭拼命敲打门窗。
他的时间都用来看窗外的落叶,一阵疾风扫来时,落叶成阵,飘忽如他熟悉的岛国缤纷的樱花,一阵清幽的琴声响起,是《樱花》曲调,单纯如生命单一的终结方式:死亡!
这样的景致和心情久久徘徊不去,如同那单调的琴声,一遍遍提醒他,生命若樱花,终将成泥。
西岛第三次提审倪士亭时,在他的脸上已经看到死尸般的枯槁之色。
优雅宽敞的单间,桌上摆满了酒菜,舞女们一旁侍奉。西岛笑眯眯地看着他,滔菜的香气伴着琴声飘逸。
倪士亭端起酒杯,犹豫地玩味着,最后一饮而尽。舞女们蜂拥而上,把倪士亭架到屏风后面去了……
之后,苇子沟地下组织相继惨遭破坏,十几名地下党员遭到日本特务的枪杀。
上级组织研究决定,立即派人铲除叛徒倪士亭。
奉命执行除奸任务的是苇子沟抗日游击队的一名侦查员。腊八那天早上,一场小清雪过后,侦查员尾随着倪士亭的脚印,跟踪到苇子沟的一家大烟馆,在床上捉住了倪士亭。
手枪顶在了倪士亭的脑门上,侦查员正要勾动扳机时,倪士亭说:“慢,我知道我罪有应得,但要澄清一个事实,我太太李婉花是我亲手杀害的,她不是叛徒。”
讲完,倪士亭被一枪毙命。
侦查员向组织汇报了倪士亭杀害李婉花的事情,但苦于无人证明倪士亭的话是否真实,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苇子沟解放后,当年那两个看守倪士亭夫妇的伪警察,主动向政府证明坦白了李婉花的被害经过。李婉花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的遗骨被安葬在苇子沟革命烈士陵园。P10-14
袁炳发的小小说题材较为宽泛,以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为主,语言朴实自然,晓畅简洁,故事结构递进快,叙述不拖泥带水。袁炳发的生活积累相当丰厚,呈现出一种严肃的有责任心的写作状态。——金麻雀奖颁奖辞
女作家迟子建说袁炳发是黑龙江小小说的领军人物,在全国也是这块园地的“园艺”高手。这个评价应该是中肯的。所谓领军人物,不仅是指袁炳发的小小说在该地区独领风骚,重要的是,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袁炳发还是白山黑水间的小小说活动家之一。办刊物,编报纸,他总会给钟爱的小小说打造一块自留地。市井人物都是他关注的对象,而为袁炳发赢得广泛声誉的是两篇革命历史题材的小小说:《一把炒米》和《身后的人》。
《一把炒米》讲述了一个残酷的战争故事。解放前,三个解放军战士被敌人包围在大山上,与队伍失去联系,整整七天,靠吃野菜树皮维持,他们赖以活命的全部干粮,只有老班长保存的一把炒米。在饥饿将他们逼入绝境时,两个战士——大个子和小个子争抢起米袋。老班长举枪制止,他知道,吃下这把炒米产生的生命能量只够一个人突围。这意味着必须有两个人选择牺牲。最终,大个子战士狼吞虎咽地吃下炒米突围成功,而老班长和小个子战士用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开枪为他掩护。悲壮的场面感人至深,然而更让人震惊的是这篇小小说的结尾:几十年以后,一位大个子将军来到苇子沟的北山上,立下一块墓碑,上写“革命烈士刘冬生父子之墓”。原来义无反顾的牺牲者竟然是一对父子!以小小说的篇幅,情感容量和冲击力如此之大,实属罕见。正面写战争题材的小小说本来就少,出色者更是凤毛麟角,袁炳发的《一把炒米》横空出世,为战争题材的小小说增添了沉甸甸的分量。而作品所讴歌的革命战士视死如归、舍己为人的精神,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仍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闪现出熠熠光彩。
《身后的人》可称为小小说“留白艺术”的范文之一。一位古稀之年的离休老将军,闲下来时就爱在逝去的往事中徜徉。我们知道老人往往容易沉缅在回忆中不可自拔,何况曾经金戈铁马、出生入死的老将军。然而这位老人是独特的“这一个”。他恍惚中总感到有人在身后站着。是真是幻?是战友的英灵或魂魄?作品以简略的笔触,讲述了一段让将军刻骨铭心的往事:一次,在敌人的追捕下,苇子沟的张妈把他掩藏在夹墙里,免遭一难,而张妈的儿子却被敌人押走。至今,将军也无法查明救命恩人张妈和她的儿子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晚年的将军,身后站着的人究竟是谁?作品没有明说,逝去的往事让将军老泪纵横。这个“留白”具有双重意义,一是艺术的表现手法,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和想象的余地;二是历史的空间感,艰苦卓越的民族解放战争,有多少无名的人——军人和老百姓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老将军内心的伤痛和良知也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良知。这篇小小说的结尾,老将军把自己的存款寄给了苇子沟的民政部门,聊表寸心。与前面提到的《一把炒米》的故事都发生在“苇子沟”,看来正处于创作旺盛期的袁炳发还能从“苇子沟”这个地方采掘出更多的金矿。
《弯弯的月亮》是袁炳发的代表作之一,这篇作品被收入日本大学教材《中国短小说选》。《弯弯的月亮》写得像月光一样轻爽干净,是校园题材小小说中引人注目的收获。小女孩星子在回答老师的提问“弯弯的月亮像什么?”时,很不情愿地变成了全班的另类,因为她的回答与众不同,遭到了老师的批评:“你的回答是错误的。全班同学都说弯弯的月亮像小船儿,你为什么偏偏要说像豆角?”下课后,连奶奶也说孙女的回答不对。从此小女孩再也不敢说出自己的见解,变得沉默寡言。所幸的是,多年后,已成为一名老师的她也提出了“弯弯的月亮像什么”的问题。并对一个名叫田菲的学生回答的“弯弯的月亮像豆角”大加赞赏。本来,这就是一个考验想象力的命题,整齐划一的雷同是对想象力的禁锢和弱化。这篇小小说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的教育方式是钳制还是解放孩子的想象力?答案不言自明:几十年后,这位循循善诱的老师退休回家,接到当年的女学生、现在的女作家田菲寄来的刚出版的长篇小说,书的扉页上写着:赠给最优秀的老师,感谢您没有扼杀我少年时代富于想象力的天性……我想,《弯弯的月亮》这篇小小说之所以被国外教材选中,就是看中了它的智慧含量和内在的哲理。想象力是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最重要的素质之一,它产生了科学和艺术,它应该像一株可爱的幼苗被我们呵护长大,它代表着人类的未来。
袁炳发善于在小小说的构思过程中“以点带面”,这个“点”是指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点和关注点,一个“点”能带出一篇小小说,从他的小小说《药壶》上看得十分明显。在我国某些地方,特别是贫穷落后的农村,还存在着不少陋习,这些陋习有些纯属无知,有些带着迷信色彩,比如这篇作品所描写的那样,向邻舍借了药壶不能还,如果还了,就是把灾难和晦气还给了人家。男主角阿东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最有知识的人,大学毕业准备回乡办学传授知识的当日,却被这个陋习绊住了腿——他把药壶还给了于他有恩的七爷,而恰巧七爷当夜突发脑溢血病故。他懂科学,却因不懂这迷信的陋习被村民们视为无知无良,最后含泪告别了生养他的热土。在这里,“药壶事件”是一个“点”,作者把它当成了小小说的焦点。这个焦点散发出的光谱是如此丰富,追问和探究着关于“民族劣根性”的一系列问题,延续着“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文学的传流。如果说文学的功能有批判蒙昧、启迪新知的话,《药壶》事件给知识分子上了生动的一课,它被选入《中外书摘》杂志也不是偶然的了。
袁炳发擅长“以点带面”的小小说还有《木像》颇堪玩味。大凡世上的人,识别人易,识自己难。假如走在大街上,迎面遇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大跌眼镜之余,自忖是否白日见了鬼。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妙手偶得,袁炳发以一篇《木像》让我们想起了这个定律。木雕专家因手艺超绝,为大商贾林道明献寿而雕刻的本人雕像惟妙惟肖,让林道明越看越不认识,导致木雕专家羞愧自尽。这是一篇典型的现代版笔记小说,因其生动传神而姑妄听之,显示了袁炳发不失娴熟的另一套笔墨和对不同题材领域的艺术概括力。
在作品中能叙述出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是袁炳发小小说写作的一大优长。《枪案》的构思依然扣人心弦。生死场上尚能肝胆相照的战友,在面对爱情和名利时,意志薄弱者的脚步会一时偏离了跑道而自污。虽然作者给故事笼罩上特殊的社会背景等诸多外因,然而细细思忖,毕竟在主人公的内心深处,所滋生出的一剂毒素,还是产生了霉变。这一簇荆棘不仅令友谊蒙羞,也让人灵魂扭曲。主人公悔时已晚,不得不以极端的方式,进行了自我救赎。作品构思巧妙,前后呼应,故事脉胳清晰,题旨意味深长。
作者的小小说题材较为宽泛,以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为主,语言朴实自然,晓畅简洁,故事结构递进快,叙述不拖泥带水。袁炳发的生活积累相当丰厚,呈现出一种严肃的有责任心的写作状态。
(杨晓敏,现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杂志主编,曾荣获“小小说事业家”等荣誉称号)
《血色花》为《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中的袁炳发卷,入选作品分为“心灵阳光吧”、“星期六悦读”、“爱情在云上”、“人生KTV”四个主题,代表作有《血色花》、《一把炒米》等。袁炳发的小小说题材较为宽泛,《血色花》以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为主,语言朴实自然、简洁老到,善于采用白描手法叙写故事、展开情节,而将沉甸甸的思想隐藏于跌宕起伏的故事背后。
“金麻雀获奖”以每位作家在规定年度内创作发表的10篇作品为参评单元,同时参照作家的整体创作实力进行评选。第一届评选时间为1982~2002年度,共评选10人;以后每两年评选一届,每届评选5人。此奖项虽系民间发起,但因其全国性、权威性和公正性,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富有影响力的重要奖项之一。袁炳发编著的《血色花》是其中获奖作品之一,作者的作品能叙述出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这是作者写小小的写作特点,本书包括《一把炒米》、《让姨奶想疯的那个人》、《枪案》、《爱情就是这个死样子》、《穷孩子》、《刘小脚》等获奖的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