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人晏殊与其子晏几道,以其相映生辉的艺术成就影响一代词风,被词评家们并称为“二晏”,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父子文学家。读二晏,是一个忍不住去比较,终于又放弃了比较的过程,只愿从二人相连相系的骨血里,读出繁盛风景,苍老时光,读出醉乡欢笑,梦里离殇。敏君所著的《多情总被无情恼》以晏几道、晏殊二人的词为脉络,运用散文化笔法点评、赏析,进行个性化、情感化解读,展开两人的传奇人生。
奔走于熙熙攘攘的凡尘俗世,有谁能不食人间烟火;在十丈红尘里周旋今生,又有谁能逃开一个情字。多少痴儿怨女的伤怀情事,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都在无际的岁月中随风而逝。
《多情总被无情恼》为散文体传记,以丰富的历史知识为背景,以晏几道、晏殊二人的词为脉络,运用散文化笔法点评、赏析,进行个性化、情感化解读,展开两人的传奇人生。
《多情总被无情恼》由敏君所著。
爱如初雪丰美
那时,小莲年幼,尚是一个天真、未解世事的少女,而晏几道也还风流年少,日日与友人走马章台,笙歌欢宴。当他第一次在友人家中见到小莲时,不知是怎样的情形。她是甫一亮相,便吸引了他的目光呢,还是待她轻拨琴弦,轻启朱唇,歌了一曲清丽的小调,才初次走进他眼底?或者,她只是绽开了满面笑颜,便使他觉得世界从此变换了季节,生命从此走进了一条繁花似锦的路?
也不知她是如何牵惹了他的痴情,让他就这样爱了一生,忆了一生。日后,待他脱去贵公子的身份,从云端一朝坠入泥沼之时,他心底的这番痴情也就败给了现实。文士与娼妓的爱情,毕竟还是太脆弱。他是身不由己地要奔他的前程,她亦是身不由己地如章台柳一般飘摇不定,零落天涯。那种需要厮守和亲眼见证彼此人生的爱情,太过奢侈;然而,那种只需漫长相思和不渝情意的爱情,却一直在小晏心底。
在他落拓的生涯里,他必是不止一次地记起小莲最初的模样,也不止一次地想要越过时间迢迢的河流,回到最初他与小莲相遇、相处的时光。那时,一切还好,无论是时光、人事,还是身世、心情,一切都还不曾失去。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木兰花》
尽管通篇都不曾直言忆旧之情,读起来却让人无端觉得这一阕词是小晏与小莲分别后的回忆语。你看他提笔便写“小莲未解论心素”,一下就将最惹人思念神伤的部分托出,倘若不是回忆,又怎会如此珍惜她彼时的天真?如今,连他自己都染了满头的人世风霜,那么小莲呢?她是否仍在不同的人群里笙歌艳舞,强颜欢笑,是否已凋残了容颜,零落了心情,苍老了整个生命,而不再如从前那般,未沾染俗世污浊,纯洁如一张素纸,干净如一幅素绢?
他不知道。他和她各自流落在天涯,纵使有无穷的思念,也不能抵达彼此。所以小晏只能想象。而他只要一开始想象,便止不住怜惜。他唯愿小莲一直都是从前的模样,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风月爱恨,像那钿筝的高亢乐声一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只可惜,即使是居住在深宅豪府中,生活优裕,她也终归只是一名歌妓。
她还是个少女,便要盛妆打扮,陪人饮酒,为人歌舞助兴。脸上的红霞虽然美艳,如月的眉峰虽然动人,酒醒人散,卸去脂粉之后,便如同揭下了华美的面具,只余落寞苍凉。原本,她已是天生丽质,在盛妆之后,自然更是美丽,可是小晏却看到了盛极之后的悲凉,在她残败的妆容中,他仿似一眼便看到了她那如同章台柳絮一般凋零的命运。 这时的小晏,不再是轻薄风流的公子客,向一位美妓轻易吐露爱意,他是经历过流荡的人了,已经切肤地懂得了她,也开始感同身受地怜惜着她。在友人家的莲、鸿、蘋、云四妓中,小晏最爱、最念念不忘的便是小莲。常常想,并不是小莲最美最妖娆,才让小晏隔了长长的时日,不断遥望想念,因为美经不住长久的凝望。当是他们曾经有过的刹那心意相通,才让他念了生生世世也不曾怨悔。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鹧鸪天》
这首词也是写小莲,这时的她已有了妖娆风韵,歌舞的技艺也臻于纯熟,她的歌声,如青云逐绿水一般婉转清亮;她一扬舞袖,便好似白雪绕红绡一般轻灵翩跹。小晏自然也为此深深迷醉,但他却不满足于此。对这个女子,他是执意要走进她心里去。就连他们二人的别离,他也愿意放下自己的不舍和忧愁,先去体味她的心绪。
对两个人来说,夜晚的笙歌欢娱或许都太过短暂,但只有小莲会怨恨别离的轻易。只因他是说走就走的风流游客,而她是只能原地饮泣的风尘女子。即便有爱,她怎知这爱会不会是那个轻佻的贵公子随意施舍,又随便丢弃的廉价物事;即便相思,她也不像那些深闺中的女子一般,有红锦可以裁剪,题诗其上,托寄思情。但她又忍不住去期盼,盼他不要离别得那样决然,不念情面,远隔银河的牛郎织女尚且期待着一年一度的相会,她为什么不可以期盼他的真情呢?
小晏心底的小莲,到底是痴情的,仿佛沾染了小晏自己那番痴态,连企盼的姿态都天真烂漫得教人心疼。直到读了他的另一阙《鹧鸪天》,才知道小晏其实是借着写小莲来写他自己。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鹧鸪天》
P155-158
还是少年时,总是更爱读晏几道的词,因为更婉艳,更炫目,那痴痴苦情、哀哀思绪流转唇齿间时,好似能牵动前世心事。后来认真去读晏殊的《珠玉词》,才知道里头的许多句子,原来早已融进生命。譬如那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直会吟,却从来不知它出自这位北宋富贵文人的手笔。
如今,于《小山词》和《珠玉词》,再也分不出高下。后世论者总说晏几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每每听到这种评价,都觉不以为然,因为私心里总以为,这一对父子是不可相较的。喜欢《珠玉词》的温婉圆润,也并不意味着不能同时喜欢《小山词》的清壮顿挫,哀感顽艳;倾心于晏殊的风流闲雅,也并不妨碍对晏几道率真痴绝性情的欣赏。
在晏殊的时代,词尚是在余暇之时,于酒筵歌席之上娱宾遣兴、聊佐清欢的工具,他身处承平天下,居高位,揽富贵,写出来的词自是盛世之音;而晏几道幼时早历富贵,却一生沉沦,词中诉尽身世情苦,当然就有凄厉哀苦之声。但是这对父子,却总在某些奇妙的时刻,隔着遥远的时空通了灵犀。
当晏几道独立花间,写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时,他或许也曾猜测他父亲写“燕子双飞去”时的心情,想象着父亲也同样为多情所困;当晏几道从华彩西楼的醉梦中醒来,痴痴叹息“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时,他也许也想到了父亲吟唱过的那句“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哀怜着他享尽富贵雍容,却终究逃不脱命运和爱情的离散结局;当垂垂老矣的晏几道宣称自己要醉倒酒间花丛时,他一定还记得自己的父亲老去时,也只想执绿杯金酒,听丝管声浓。
晏殊和晏几道父子,与南唐的李璟李煜父子,也许真的有几分相似。这两位父亲,一样享尽了高峰处的盛景,却把衰败的苦果留给儿子品尝。
将李煜和小晏相提并论者不在少数。李煜贵为君主,胸怀赤子之心,大厦将倾,却深陷情爱无法自拔,凤阙龙阁恍如一梦,山河破碎,不胜悲愁。小晏虽不似后主的尊贵,却也出身官宦,锱铢京尘,才华横溢却不作进士之语,人百负己却终不心怀疑怨。如果说后主是个专主情爱以误国的亡国之君,那么小晏就是痴情婚外的落魄小吏,二人身世虽不可同日而语,可纯乎性灵的赤子之情却出奇的相似,观乎二人词作可谓字字咏尽血泪,句句满怀深情。
同时品尝过繁盛与衰败的人,或许更易将一腔真情写得动人心魂。只是,任它一场怎样的人生,是几度登三台,荣显终生,还是在倦旅里苍老了双鬓,也总是生死无常,离合不定,也总有想用生命去挽留的某一段珍贵时光,而最终,也总会走向相同的归宿。所以,读二晏,是一个忍不住去比较,终于又放弃了比较的过程,只愿从二人相连相系的骨血里,读出繁盛风景,苍老时光,读出醉乡欢笑,梦里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