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滋养心灵的沃土——记中国古典诗词专家叶嘉莹
江胜信
引子
阳光,恩泽般透过窗纱,满屋子弥漫着诗的香气。
又到周六,又一台诗词的盛宴。
“宴会厅”设在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寓所的客厅。这里透着禅意:几枝翠竹,一株兰草,整面墙的书柜旁边挂一幅字,上书“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对面墙上有幅画,画着几枝粉荷,还有一块匾,刻着老师顾随写下的“迦陵”二字。“荷”是叶先生的小名,先生一生写了数十首与荷花有关的诗词,但她更爱用“莲”这个喻佛之字。“迦陵”是叶先生的别号,原取“嘉莹”之谐音,但恰好佛经中一种鸟的名字就叫“迦陵频伽”,此鸟性灵,能传递钧天妙音。
“食客”约20人,有叶先生的博士生,有热爱中国古典诗词的美籍华裔母女,有三位听了她35年课的超级“粉丝”……客厅两侧的沙发挤不下了,大家熟门熟路去取加座——十多张重叠摞放的圆凳子。
“大厨”就是年届九旬的叶先生。她整衣端坐,意暖神寒,气息如兰,胸有成竹,清了清嗓子。
对于人的寿命与状态的关联,孔子只说到70岁,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庄子说到80岁,八十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古人没有说到90岁会怎样。
90岁的叶先生,会让人一时间恍惚,分不清眼前的是她?是诗?或是——诗的化身?
开席了!叶先生“厨艺”出神入化,那诗词的色香味,牵引着我们的视线、鼻息、味蕾甚至是听觉、意念。她那优雅而不失豪放的举手投足,柔婉而不失顿挫的行腔吐字,考证而不失神游的条分缕析,营造着魔法般的磁场。仿佛赐你一把密匙,穿越历史之门——此刻不存在了,回到唐玄宗天宝三年夏天;客厅不存在了,来到洛阳城一间酒肆;你我不存在了,变成了衣袂飘飘的诗中圣、诗中仙,怀才不遇的杜甫初会辞官乞归的李白,一见如故,“遇我夙心亲”……
这样的一见如故,在35年前的1979年,当叶先生第一次从加拿大归国讲学走进南开大学课堂时,也曾有过。“用《楚辞。九歌》里的一句诗形容,那就是‘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感到我与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与李白和杜甫聚散随缘、心心遥对不同的是,叶先生把一见倾心演绎成了以心相许,终身相随。2014年9月回到南开以后,她决定结束天津和温哥华两地之间的候鸟生活,留下不走了。离公寓不远处,“迦陵学舍,,刚刚封顶,正待启用。这座以叶先生别号命名的集科研、办公、教学、生活于一体的小楼,将成为她的家园。
“呃咳……”一阵咳嗽,叶先生扶好老花镜,看看闹钟:“两个小时了,今天就讲到这里吧。”然后从加了靠垫的椅子上缓缓起身,慢慢挪步。这是刚刚还神采飞扬、心游八荒的您吗?还有,李白呢?杜甫呢?叶先生您把他们收哪里去了?
博士生熊烨还在流连刚刚的氤氲,正在准备论文的他“太享受与先生共处的时光,舍不得毕业”;追随了先生30多年,两鬓染霜,已从教师岗位退休的“老学生”们,与先生相约“下个星期还来听课”;旁听的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体会到为什么有观众在听到叶先生的电视讲座后,会在来信中将那种美好的感受描述为“三月不知肉味”。
我还理解了,这个初冬,肺部感染、大病初愈的叶先生为什么一下病床就问:“什么时候让我给学生讲课?”她说她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好诗,二是好为人师。从1945年起,整整70载,叶先生执鞭杏坛从未间断。
我曾在武汉的古琴台读到叶先生留下的诗,“翠色洁思屈子服,水光清想伯牙琴”。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果把叶先生的讲诗授业比作伯牙琴,那些用心灵倾听“琴声”、让“琴声”滋养生命的学生们,不就是“钟子期”吗?那些恍惑中循着“琴音”,发现“琴音”背后美妙之境,触到古人血肉之躯和高洁之魂的学生们,不就是正在走来的“钟子期”吗?
诗词,曾支持她走过忧患,她深知诗词的力量。
当现代人的迷失用物质和科技解决不了而回到传统文化中求解的时候,她想要传递这种力量。度己之后度人,她将此当作今生的使命。
因为使命,所以慈悲。不论你的年龄,不论你的学识,她都会循循善诱,不厌其烦。
因为慈悲,所以虔诚。讲诗传道的前一天,她不见外客,养息静气,辟谷一般净化身心。
因为虔诚,所以圣洁,如同她15岁时写下的《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因为圣洁,所以,她像中华诗词之美,可以滋养灵魂,度引苍生。
1989年,叶先生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2008年,荣膺中华诗词学会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3年,获国家“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声名日隆,她保持着清醒:“‘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名声超过现实的话,应该感到羞耻。”
叶先生对自己的定位是:首先是老师,其次是研究者,最后才是诗人。面对别人“年纪大了,多写点书,少教些课”的好意劝说,先生淡然道:“当面的传授更富有感发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