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精)》向读者还原了一段不被时间改变、不因际遇转移的纯粹的爱情故事,这在当今时代、当今世界尤其显得珍贵与震撼。本书是饶平如一生的故事。他不是一个想打仗的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去打仗了。又因为和美棠在一起,他最终厌倦了战争,想要回家。六十年的相守历尽坎坷,命运让他们长久分离。好容易最后又在一起了,美棠却身患重病且渐渐失去记忆。美棠去世。那之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后来终于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他觉得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于是,他一笔一笔,从美棠童年画起……就这样亲手构建和存留下了的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记忆,也记录下了中国人最美、最好的精神世界。
《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精)》以文字和图画的方式记述了两位老人的一生。作者饶平如先生如今九十余岁,经历过抗战,与妻子从“旧时代”相识相恋,并相濡以沫。妻子去世后,他以画笔细细记述他们在时代转变、世事波折的背景下,度过的平淡、艰辛却相爱并有精神守持的生活,家常话似的语言以及丰子恺式的画风,似白水,却静水流深。
南城普通人家的生活,亦是鱼米之乡自古而来的活泼热闹,祖父曾作小诗:
阿婿宁州买翠茶,阿姑渡背种新瓜。
小郎无事划船去,夜藓松脂斗铁叉。
故乡四季分明。昔时禅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小孩子心上本无闲事,逢到节日,就真的是人间好时节。只要是过节,无论是清明、立夏、端午,_还是七夕、中秋、重九,菜肴也总比平常丰盛些。这大概是小孩爱节日更重要的原因。
南城立夏时节有个“撑夏”习俗。“撑夏撑夏,气力加码”——这里的“撑”,南城人读第四声,方言里就是硬塞进去的意思。到这天,大人就嬉笑着告诉我们:“你们放开量吃,今天是‘撑夏’,过了今天,就不许吃太饱了!”立夏之后,天气渐热,饮食也逐步减量且趋于清淡。作为一个分界线,除了大吃一通外,南城的立夏还有“称人”习俗。在我家,每年这天要借一杆大秤来,由烧饭大师傅老敖和洋车夫荣发2-X撑着,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包括我、三弟、庆曾、绍曾等称一称体重。等夏季结束了再称一称,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所以我猜想是夏季里吃得少,体重变化大,又容易生病,称个体重好做保健方面的参考?女孩子可不必称,侄女韵琴就能免此手续。
端午时节,据县志记载,太平桥畔当年是有龙舟竞赛的,场面好不热闹,可惜我未曾亲见。端午节的碱水粽倒是印象颇深。我家习俗是早饭吃点别的东西,到了午时才吃粽子、熟鸡蛋和大蒜头。碱水粽据说是用稻草烧成灰,加水,拿来置糯米内制成,包紧煮烂后,个个模样粗壮,颜色淡黄,以红糖蘸食,妙不可言。我和美棠小时候都食惯了这种碱水粽,来到上海后,数十年未尝此味。直到--
二○○三年,偶然在家附近的“杏花楼”看到有碱水粽出售,忙买来与美棠一起品尝。但究竟觉得碱性不足,滋味与糯性不及家乡的好。
每至中秋夜里,家里便在天井处备上方桌,围上大红桌围,匕供香烛果品,主角当然就是月饼。南昌的月饼薄而稍扁,一般都有饭碗口那么大,更大的也有。饼的馅子是冰糖、红绿丝、核桃和瓜子碎末。饼的表面撒白芝麻,其上再以黑芝麻写个“月”,若是更大的月饼,就写“中秋月饼”四个字。硬而甜,自有其特殊味道。
小孩子最喜的是过年。早在过年前一个月,家里就开始忙于准备。先是买鱼买肉做成咸鱼腌肉。备菜、洒扫以外又要给各人做新衣裳。我和弟弟都制绸面长袍,多为深蓝色或绿色绸子,都是正色。
腊月廿三日是“奉灶”的日子。晚间,点亮香烛,父亲带着哥哥和我、弟弟等人向灶神菩萨行作揖礼,打爆竹,并将一些剪短了的稻草混合着谷子撒出去。因为据说灶神菩萨一年到头都在厨房办公,观察我们的所作所为,直到此时,他要骑着马到天庭去跟玉皇大帝“述职”了。这些碎稻草和谷子是给他老人家的马儿在路上吃的。这个仪式也很隆重,大人们在撒稻谷的时候嘴里还要不断喊:“啊……噜噜噜噜……”这是在招呼马,叫它吃饱了好上路。
至于奉给灶神老人家的供品,有一样必不可少,就是家乡的饴糖。饴糖用米制成,又甜又黏。灶神吃了这个据说嘴就甜了,汇报工作的时候就尽说我们好话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怕他不记得这一点,特为在他的神像左右又贴了一副对联作为提醒,叫作:
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
廿四日是小年了,各家素肴祭祖。经过半个多月来的忙碌(称为“忙年”),准备工作终于大致就绪,可以开始享受过年的快乐。小孩子就更别提了,这样新年快到、目前却还没有到的关键时刻,确实就是他们过年最为快活的时刻。照例,小年这日我们小孩子几个每人要吃一碗“索粉汆肉”。“索粉”就是线粉,“肉”是肉丸。线粉和肉丸放到沸水里,火候一到立刻起锅不致其老,做法简单但是味美。这索粉汆肉也是我对小年最要紧的记忆。
八岁以后,我们举家搬到南昌。说来得意,在南昌的几年里,一般人家总是年三十夜里过年,可我外婆家却是廿七日过年。据说外祖父杨仪臣在南昌是客籍,上代是广西迁来的,故在南昌并无宗族祠堂。而外婆家在廿七日过年,我猜想许是广西某地风俗。怎样都好,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一年能过两个年,就是最大又最特殊的享受。
廿七日一早,母亲和我及三弟三人就换好新衣,喊上两辆人力车——一辆总是老余,另一辆由他去叫熟人。外婆家在南昌西书院街八号,这里从前是宰相府,外婆家只买下其中的三分之一房屋,然而已经极大,足有十三进,外婆住在正厅东面的正房里。拜了年,压岁钱都由母亲代收代管,我们身上放着两三块银元已属心满意足。三弟和我拜过年后就是到处玩耍,或在年哥(年哥是我的表哥,二舅的次子杨大年)房里看他的《小朋友》杂志,或到外婆房外东侧的小花园里做游戏——比如摧折些园中草木扎成草屋,再把个唐三彩的陶马给赶进草屋里……有时,母亲喊我们进去吃点心,吃好也还是继续玩。
晚上就是廿七日的年夜饭了。外婆从不出来同我们一起吃,她在自己房里有另外的菜色。我们和舅舅、舅妈等人在正厅后边摆一张大圆桌吃。十舅会把一块红烧肉夹到我碗里,一面说:“平儿吃呀!这是‘大块文章’呀。”原来李白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名句,“大块”本来是指大地,这里则戏指大块红烧肉也。吃了“大块文章”,对面十舅母起身挑起一长串粉丝也送到我碗里,一面说:“平儿呀!要常(长)来常(长)往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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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二十五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一百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会战,差点丢了性命。身边战友被打中肚腹,肠子流了出来,惨叫之声让他“多年无法忘记”。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 “那时候一个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订亲。“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学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的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觉得美吗?”我问。
“那时觉得女孩子都是好看的。”老先生老实地说。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她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两个青年都觉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间坐,妹妹们绕床玩,美棠拿张报纸卷筒,唱歌,还拿相册给他看。
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从相册中抽了几张带走。
回军营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放大贴在军营墙上,还把照片分赠战友——我简直不能明白男生这种心理,问他,他承认“还是有几分得意的”。之前邻居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常来,有日,看到照片,问:“你女朋友?”脸色一黯,后来再没来过。
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八十八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九十一岁,画了十几本画册,叫作
“我俩的故事”。把石榴花的黑白照片重新冲洗,涂一点唇红,底下写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笔一笔,从她童年画起,幼年时如何在课室里羡慕小丫鬟在外打秋千,如何与好朋友卷发旗袍去舞场跳舞……都按她当年所讲画来。两人婚礼的照片在“文革”中烧了,他靠记忆,把当时的建筑、场景、人都画进去。画的时候并没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全景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画进去,一个不少。
看的人不免觉得,这个角度像是对两个人的背影隔了岁月的凝视。
2
婚后时局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为了躲劫匪,首饰藏在车轮子里头。又在南昌经商,他画下那个年代里的细节,写“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至今还未弄明白称盘秤要扣除盘重是怎么一回事”。
居然这一段回忆最快乐,他画年轻人无事打“梭哈”——我根本不如这是什么纸牌玩法,他兴味地向我解释半天,我也不解。只看他画五人,座次都标得清楚,还像小孩子一样标上每个人的身份“老吴”“定且”……还有“平如”和“美棠”在板凳上紧靠着,相视而笑。
夫妻俩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那个下雨,狂风大作,那窗噼里啪啦地响,又打雷,风呼呼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诗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跟那个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由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3
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 “岳父把他女儿家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不负责任”。就留下来,觉得总有地方容下个寒素的家庭。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大,我要扫就扫,不扫就不扫,它对我也没妨碍,何必呢?我不去动它,我进屋,不动它。”
我当时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第二天,我再到院子一看,这个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它外面的这些肉屑都吃得干干净净,就剩下骨头,蚂蚁也没有了。”
我问他:“这给你一个什么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为什么我有能力,我有权,我就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对我没有妨碍。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这个采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记得这些话,但没细想过,有天看书看到黄永玉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这儿,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就是好。
8
前阵子,编导王瑾(外号“蚂蚁”)拿来一封信,老先生给摄像、编导每人画了一张肖像,还注明,“给小王的裤子上画了八个洞,为了时尚起见”。
送我的是这张画:一对男女靠窗对书而坐,上面写“推窗时有蝶飞来”。 这期节目,每个参与的人,“蚂蚁”、小余、天舒、老范、李伦、邹庚涛、沈超、陈曦……对画册都珍视宝爱。“蚂蚁”把画册从上海运到北京,再运回去。我平时马虎,这次也怕掉了哪怕一个纸片,看完一本本摞好,放在小茶几上。夜半三点一声巨响,小几塌了一半,还好没损失画册。装在大纸箱里封好,挪到楼下,蚂蚁和天舒嘻嘻哈哈把它们抬走了。
这一期不过是寻常巷陌的情理,也没什么传奇可言,就是一个世纪来一对普通男女的生活,我们也明知收视不会太好,但还是要做这一期。老先生的小孙女欣欣在信中写过“时代是不一样的了,像他的画册里有一页‘相思始觉海非深’那么严重的句子,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和有勇气可以引到自己身上的”。策划小余回信说:“换了我,我也会问自己,会不会不遗余力长久做一些无望的事。但我想,因为喜欢,所以情愿。时光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也可以让另外一些人愈加清晰。”
我问过饶先生:“这画册中写了很多的内容,你最希望后代能够记住什么?”
“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
这二字他践行一生,像一点润如酥的雨,落下无形无迹,远看才草色青青,无际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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