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饮食作家的前世
一九九二年秋天一个有风的傍晚,有个失意的人半梦半醒地躺在离地面约二十公分的床垫上,一只小老鼠旁若无人地爬上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人鼠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公分,此人倏地弹起,尖叫出声,声音之凄厉,把老鼠也吓得吱吱叫着往墙边一窜,转瞬不见踪影。人鼠双方在几近魂飞魄散之余,谁也没料到,就在那一剎那,这个人的人生从此转了弯,若干年后,她竟然成了所谓的饮食作家──尽管在那以前,她尚需历经一段类似狗仔队的生涯。
那个人当然就是我。
还记得当时我一个箭步冲到浴室,狠命搓洗我那一头被鼠爪沾污的及腰长发,边洗边认真考虑要不要干脆找家发廊把头发剪掉算了。在用掉快半罐洗发精后,我头上包着浴巾,坐在小客厅里,终于下定决心,剪发非解决困境之道,釜底抽薪之计是搬家。
就在那只小老鼠闯进卧室的几个月以前,我和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因第三者的介入而分手。他把私人物品统统搬走后,我一方面耽溺在自哀自怜当中,一方面也一直在考虑着要不要搬离租处,那儿有太多感伤的回忆了。
然而我从小便是个意志不坚、欠缺行动力的“竖仔”,始终拿不定主意,就这样犹豫不决,一天拖过一天,直到那一晚,那只鬼使神差的老鼠当头棒喝,猛然吓醒了我:再不割除惰性,再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我就完蛋了。正好亲戚有间小公寓空着,看我一副可怜相,就便宜租给我。过了数日,我搬进台北东区边缘的大楼住宅。
新家并不大,家具设施却齐全,尤其是开放式厨房完全可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流理台、瓦斯炉、冰箱这些基本设备就不必说了,甚至连一般家庭没有的烤箱也有,还是那种安在炉台下的欧美式大烤箱。不过,我因为情伤仍未平复,无心下厨,小厨房就被我晾在那儿,充其量拿来做做简单的早餐或下碗面。直到有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到自己都受不了,索性起床泡茶吃点心,偏偏饼干受潮,没法吃,我呢,横竖睡不着,就参考食谱书,利用手边现成的材料,烤出了一大盘甜饼。
这一烤,烤出了兴趣,只因为烹饪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一件事,你只要有一点面粉、油、糖和两颗鸡蛋,按部就班地操作,就可以像施展魔法般变出香喷喷的饼干。烹饪又是多么叫人安心的一件事,一条鱼永远是一条鱼,不论红烧、清蒸或干煎,它绝对不会变成炒青菜或麻婆豆腐,我这个烹鱼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神贯注地用心烧好这一盘鱼,而在这洗切炒煮的过程中,心底种种的纠结似也慢慢地打开了,那或是烹饪这件事对我最好的回报;曾经惶恐又失意的我,总算在厨房里找到我的“小确幸”。我从此乐在下厨,也在无心插柳的情况下,为后来的食物书写奠定了基础。 精神既已振作,我决定为改变人生跨出下一步。说来也巧,任职的《联合晚报》当时恰好有个采访记者缺,我提出申请,就这样从内勤的编译,摇身一变为成天得跑来跑去的影剧记者,由于专长是英语,又爱听音乐,爱看电影,就主跑外语音乐、外语电影线,兼及表演艺术。
算我运气好,跑线不久就碰到大新闻,迈克尔·杰克逊将在一九九三年九月来台演出,当时这位“流行乐之王”疑似恋童的新闻尚未爆发,声势犹如日中天,他的来台肯定是各报互相较劲的大事。主管一声令下,“天王”人还没来台北,我就一连写了六篇连载稿,概述其人截至当时为止的星海生涯。前不久麦可猝逝,我那六篇稿子被编辑从档案中翻出,登上电子报,我一看简直要脸红,哪里是“本报记者韩良忆特稿”,根本就是英翻中资料整理。
过了三个月左右,天王来了,他的好友“玉婆”伊莉萨白·泰勒也带着当时的丈夫同行,各报纷纷派员进驻他们下榻的五星饭店,其中包括联晚,只不过“大报”都是好几位记者团体作战,晚报人力有限,就我这个菜鸟记者作先锋。我拎着几件换洗衣服住进了豪华大饭店,开始打起生平第一场真正的新闻战。因为人单力薄,迫不得已只能另辟蹊径,专去别的记者不去的地方打探消息。
有天傍晚,大伙全挤在饭店大门口、车道出口等候天王出饭店,我想他既要出门总得乘车吧,就一个人逛到地下室停车场,那儿倒没什么人,只有同报系一位支持的记者、零星数字歌迷和饭店员工。我刚站定,还在东张西望时,电梯门开了,戴着墨镜、一身军服式标准打扮的天王走出来,视线似乎正朝我投来,我情急之下,开口便用英语简直是蠢呆地说:“愿上帝保佑你,杰克森先生。”他转过头来看着五、 六呎以外的我,说:“哦,谢谢你。”我赶紧又补上:“欢迎你来台北,你觉得这里还好吗?”天王微笑着说:“I love it here, Taipei.”(台北,我很喜欢──多么制式的回答!)说完就被保镖簇拥着坐上车。
短短几句对话被我写成新闻,成了第二天晚报的小“独家”,文中却未提到我从头到尾都一副路人模样,完全未对他表明我的记者身分,而今回头一瞧,如此行径和今日的狗仔队其实相去不远。
像狗仔也好,还算不上狗仔也罢,总之我在报社站稳了脚步,煞有介事地当起影剧记者。当时大陆市场尚未崛起,台湾消费能力高,对国际娱乐企业而言算得上亚洲重要市场,我因而在短短不到四年的记者生涯中,有机会在岛内或海外近距离接触、专访过不少外国大牌演艺人员,印象较深的有日本的宫崎骏、英国的史汀和埃玛·汤普森、美国的R.E.M.合唱团、爵士乐手温顿·马沙利斯、奥立佛·史东、丹佐·华盛顿、华伦·比堤、基努·利瓦伊和后来当上加州州长的阿诺·史瓦辛格等,真的是族繁不及备载。 而同我“距离”最近的,还是迈克尔·杰克逊,那距离甚且是零。
一九九六年十月,杰克逊二度来台演唱,尽管当时他已备受丑闻困扰,但台湾歌迷依然热爱这位天王,演唱会又是大轰动,这一回更南下高雄演出,台北的影剧记者自然也紧追不舍,随之前进南台湾,这一回还多了不少电子媒体,因为就在天王两次来台间,台湾有线电视渐成气候,成立了娱乐综艺频道,出现像“娱乐新闻”这样的节目。
到了高雄后某一天,唱片公司透露天王下午可能到某卖场购物,众家平面和电子媒体记者闻风纷纷前往,进入卖场就战斗位置。我呢,没事人一样,蹓跶到卖场后方的个人清洁用品区,磨磨蹭蹭,打算买罐洗发精,南下前打包行李时忘了带,而高雄好热,晚上采访完不洗头怎么行?洗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每一牌子的洗发精我都拿起来检查看看,好不容易挑中一罐,才施施然走向收银台。咦,怎么整个卖场静悄悄,方才闹哄哄各就各位的记者那会儿全在外头隔着玻璃窗向内张望。我往大门口一瞧,走进来的不正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的麦可杰克森嘛,他的后方三呎处有位高大光头的保镖,亦步亦趋,四下打量。我顿时明白,这里清过场,记者全被请出门外,就剩下我这个手拎着洗发精的漏网之鱼。
保镖守在近门口处,继续警戒,我将错就错,做出一副逛大街的模样,东摸摸西摸摸,在卖场里晃荡,逐渐朝天王方前进。麦可买了一些光盘之类的物品后,走到钟表柜前,离我只有三、 五公尺,而保镖仍在门边。麦可开口向店员说了什么,很小声,听不懂英语的售货小姐一脸紧张的表情。
机不可失,我简直是冲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说:“可以的话,我来翻译吧。”他看了我一眼,和善的眼神似乎有点困惑,但仍缓缓地说:“请问这里有没有荧光的G-Shock?我想看看。”透过口罩传来的声音细细尖尖,有点有气无力。
我照本宣科翻译完毕,售货员拿出一只表,麦可接过去握在手中端详,我一看机会又来了,一面伸手半遮表面挡光,一面说:“你看,亮亮的,有荧光。”我的手盖在麦可露在衣袖外的手上,那里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此举大约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天王轻轻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走出卖场。在十几年后,迈克尔·杰克逊遽然离世后,那如同被风卷起般飘走的背影是那么的不真实,却又犹在眼前。
这条新闻我发了,却是轻描淡写,并未按当时两大影剧报的作风,炒作成“独家贴身采访”,倒不是我变得比较不狗仔了,而是对工作已生倦意,觉得影剧记者生涯原是梦,这些消费明星名流的花絮、八卦,除了茶余饭后可以闲嗑牙,对我、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呢?那一回与天王的零距离接触,与其说是善尽记者职责,不如说是自觉地在演一场戏;窗外众目睽睽,我至少该扮出认真采访的样子吧。 而就在天王将再度来台的前不久,想来是因为我不务正业,到当时开播不久的台北爱乐电台采访时,大半时间在大聊特聊在家听古典乐做菜的心得,意外博得青睐,应邀主持起一个名叫“罗西尼的台湾厨房”的节目,每周末晚上在电台播音乐讲美食,偷渡我对吃东西这件日常生活要事的想法和态度,为我日后成为所谓饮食作家埋下伏笔。
麦可离开台湾的三个多月后,我辞去报社的工作,结束并不辉煌的类狗仔记者生涯,旋即在《中国时报·娱乐周报》版撰写与电台节目同步同名的专栏。虽说在那以前的一年多期间,我已陆续发表过几篇食物散文,这个固定的专栏却更大力地推了我一把,让我正式踏进彼时尚有点冷清的饮食写作江湖,也促成我日后出版《罗西尼的音乐厨房》这本食书,至于这片江湖后来竟会发展成当今这般百家争鸣、各显神通的盛况,当然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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