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酌席面,凄美爱情
《醒世姻缘传》语言朴实,描摹简练。书中有关酒饭饮食的描写有上百处,多是“整了三四桌酒”、“吃了一回酒”云云。即便说到酒菜名称,也大多是肥鸡鲜鱼、家常做法;类似《金瓶梅》里的“酿蟹”、《红楼梦》里的“茄鲞”,再也不曾出现。
如小说第4回说到市井人家待客的饭菜,是“四碟上菜,一碗豆角干,一碗暴腌肉,一大壶热酒……又端出一碟八个饼,两碗水饭来”。这是武城县萧郎中讨好主顾、招待大户管家的菜单。
明水镇的狄员外请了“乡约”来吃饭,席面要丰盛得多。先摆上“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四碟油果,斟上烧酒”,边喝边聊。正式饭菜上来,是“两碗摊鸡蛋,两碗腊肉,两碗干豆角,一尾大鲜鱼,两碗韭菜诲豆腐,两碗煎的藕,两碗肉鲜,鸡汤,锅饼,大米薄豆子,吃了个醉饱”——不说菜肴粗细,单看这“两碗”“两碗”的菜量,已见出山东人的热情豪爽。(《醒世姻缘传》,34回)
狄员外送儿子狄希陈到北京“坐监”即到国子监读书,租了沙窝门内童七的房子住。房东童七爷、童奶奶带着个闺女童寄姐过活。狄、童两家从此成了朋友。日后狄希陈还娶了寄姐,两家又成了亲家。
且说狄员外初次做房客,送一份见面礼给童家,有绵绸、棉线、大花手巾等,另有四瓶“绣江县自己做的羊羔酒”。童家的回赠是“一大方肉,两只汤鸡,一盒澄沙馅蒸饼,一盒蒸糕,一锡瓶薏酒”。
狄员外于是又添些菜蔬,让厨子做了,晚上请客,“把肉做了四样,鸡做了两样,又叫狄周买了两尾鱼、六个螃蟹、面筋、片笋之类,也够二十碗,请过童七来坐。又送了六碗菜,一碟甑糕蒸饼,一瓶羊羔酒与童奶奶”。——狄员外是山东明水镇的财主,家里开着旅店,颇为殷实;童家在京城给陈内官当伙计,拿着内官的本钱开了个乌银铺。这样的酒席,要算小康之家的盛宴了。(《醒世姻缘传》,54回)
百姓的家常便饭,其实也蛮有滋味。武城县有个厨子刘恭,人颇无赖,但很会“生活”:“他门前路西墙根底下,扫除了一搭子净地,每日日西时分,放了一张矮桌,两根脚凳,设在上下,精精致致的两碟小菜,两碗熟菜,鲜红绿豆水饭,雪白的面饼,两双乌木箸,两口子对坐了享用。临晚,又是两碟小菜,或是肉鲜,或是鲞鱼,或是咸鸭蛋,一壶烧酒,二人对饮,日以为常” (《醒世姻缘传》,51回)——只是小说作者西周生满脑子等级观念,认为一个厨子如此“摆谱”,很不像话,其实对这样的生活,连作者带读者,又都有点羡慕呢。
小说中最丰盛的一席酒,是当铺“内掌柜”孙兰姬摆下的。原来,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要“廪膳纳贡”,需要换“当十的折子钱”。狄希陈打听得东门里秦敬字当铺内有当十钱可换,自己跑到店内同秦掌柜讲好,要换三百两银子的。 到约定换钱的那天,秦敬宇吩咐妻子孙兰姬在家“备一个小酌”,请狄希陈吃酒。孙兰姬听了,“甚是欢喜”,于是在家中安排酒席:
将出高邮鸭蛋、金华火腿、湖广糟鱼、宁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龙虱、杭州醉虾、陕西琐琐葡萄、青州蜜饯棠球、天目山笋鲞、登州淡虾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马金囊、北京琥珀糖,摆了一个十五格精致攒盒;又摆了四碟剥果:一碟荔枝、一碟风干栗黄、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笋敌桃仁;又摆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莴笋、一碟椿芽。一一预备完妥。知狄希陈不甚吃酒,开了一瓶窨过的酒浆。
秦掌柜要招待大主顾,内掌柜孙兰姬为什么“甚是欢喜”?原来,这客官狄希陈,竟是孙兰姬的“初恋情人”。——当年狄希陈十六岁,由老师程乐宇带领,到济南府参加童生府考。闲时狄希陈到趵突泉游玩,在一所花园里遇上个穿着蜜合罗衫的十六七岁“磐头闺女”。一来二去,两人竟“好”上了。这女孩儿就是孙兰姬,原是个“唱的”(唱曲的妓女)。
日后狄希陈没事就借故往济南府跑,把孙兰姬接到客店里缠绵,不肯回家。狄妈妈是个火爆脾气的妇人,赶到济南来找儿子,本待把那迷惑儿子的“老婆”痛打一顿;及至见面,竟是个俊俏娇媚、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娇娇滴滴的迎将出来,喜笑花生的连忙与他接衣裳、解眼罩,问安请坐、行礼磕头”;听狄妈妈骂儿子,只在一旁“嗤嗤的笑”。狄妈妈哪里还下得去手?竟转变了念头,要把孙兰姬娶回去做儿媳。
P14-17
书藏“金粟”话儒林
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有《书痴》一篇,写彭城郎生家境贫寒,百物典尽,唯独父亲留下的藏书,一卷不肯弃置。他将父亲手抄的《劝学篇》贴在壁上激励自己,每日苦读不辍——“不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不为求官,只信书中真有金钱、米粟!)
《劝学篇(一作“诗”)》相传为宋真宗赵恒所作,内有“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语,千百年来,成为鼓舞贫寒子弟发愤读书的座右铭。——而“书痴”郎生苦读的结果,竟真的获得了“窖粟”“金辇”,还得到神女的眷顾,最终进士及第,做了高官。
文中所叙虽属“小说家言”,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初士人的生活现状及处世心态,而类似的状况及心态,在明清世情小说中还多有反映。
一般认为,“世情小说”代表着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最高水平,经典之作有《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红楼梦》及《歧路灯》等。它们的诞生,将读者从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神佛妖魔的遥远世界,拉回眼下的现实生活。书中细说凡人的吃饭穿衣、喜怒哀乐,让读者从平凡中品味出生活的乐趣。
通俗小说的读者以“下里巴人”居多,受市井习气浸染,心胸眼界不无局限。他们见东家财主钱过北斗、米烂陈仓,不由得心中一阵阵“羡慕嫉妒恨”;可看到西邻秀才穷得揭不开锅,又找回了几分优越感。眼见富裕人家出了败家子,他们幸灾乐祸、暗自拍手;路过公爵府的高墙,又心生好奇,很想见识见识“钟鸣鼎食”的排场、少爷小姐的风流……世情小说的出现,恰恰迎合并引领了世俗读者的阅读趣昧。
这类小说的一大特点,都将衣食住行、银钱经济当成描述重点——这又是百姓每日一睁眼就会遇上的问题。而名著之所以永不过时,原因之一,便是因应了百姓这“永不过时”的需求!
笔者前面两本书《食货(金瓶梅):晚明市井生活》和《物欲<红楼梦>清朝贵族生活》,都是从物质生活角度入手,来阐释小说名著。所涉及的两部名著,一写外埠土豪,一写京师贵戚,于中下层百姓,稍有间离感。本书则对《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和《歧路灯》三书做一番探讨,小说主人公多为士人,与市民比邻而居,更觉熟悉。本书的讲说模式,依然侧重银钱经济、世俗生态,书名弁以“金粟”,也仍取“食货”“物欲”之义。
三部小说的作者,《醒世姻缘传》署名“西周生”,或以为即《聊斋》作者蒲松龄(1640~1715)。不过也有人不予认同,以为作者另有其人,活动时间尚应前移。《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1701—1754)则生活于18世纪上半叶。《歧路灯》作者李绿园(1707—1790)的一生,差不多跟整个18世纪相吻合。——三书作者的活动时间前后相衔,涵盖17世纪下半叶到整个18世纪。书中反映的生活图景,也应与明崇祯至清乾隆这一时段相对应。
这一二百年,又是朝代更迭、社会动荡的时期,经济的运行极不平稳。单就白银的购买力而言,百多年间起伏甚大;而衣食住行的价格,也因社会的治乱、年景的丰歉,多有浮动。因而本书第一、二辑在讨论物价时,答案颇有参差。
三书主人公既多士人,必然与科举功名发生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因而本书第三、四辑“儒林经济,科举引领”“边缘儒士,谋生百态”,便都是围绕科举与经济的话题展开。
“功名”与“富贵”向来是一对孪生兄弟。本书第五辑“当官做吏,鲜不为利”,摘取三书所叙官场贪渎的骇人内幕做集中论述。对于今人认识中国官场运作的历史,不无帮助。
这三部书还映射着封建末世某种普遍的社会忧思,即对子孙不肖、后继乏人的焦虑。这又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科举制对世袭体制的成功制约。——本书第六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对此略作探讨。
本书不是纯学术著作,不过尝试以小品的形式,聊聊小说人物,谈谈书背后的历史。熟悉这几部小说的读者,不妨换个视角跟在下重新审视;没读过的,权当听听故事。
还应指出,三部小说的思想艺术水平并不均衡。《醒世姻缘传》的风格近于《金瓶梅》,西周生对经济信息及底层世相的记录描摹,详赡而生动,有超越笑笑生处。《儒林外史》格调自高,然而作者笔下的儒士,也是要吃饭穿衣的;透过钱孔看去,往往呈现着别样面目。相比之下,《歧路灯》的思想深度、艺术水准似不能与二书比肩;不过书中对子弟教育的关注,对赌博之害的警示,至今仍有借鉴意义。取其一点,无论其他,亦不失读书一法,故一并论及。
丙申秋月,于与德堂
“世情小说”代表着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最高水平,经典之作有《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红楼梦》及《歧路灯》等。它们的诞生,将读者从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神佛妖魔的遥远世界,拉回眼下的现实生活。书中细说凡人的吃饭穿衣、喜怒哀乐,让读者从平凡中品味出生活的乐趣。
侯会著的《金粟儒林篇:从清代说部看士人生活》从《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歧路灯》三部小说,看清代社会的银钱经济,世俗生活。
侯会著的《金粟儒林篇:从清代说部看士人生活》不是纯学术著作,不过尝试以小品的形式,聊聊小说人物,谈谈书背后的历史。熟悉《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歧路灯》这几部小说的读者,不妨换个视角跟在下重新审视;没读过的,权当听听故事。
三部小说的思想艺术水平并不均衡。《醒世姻缘传》的风格近于《金瓶梅》,西周生对经济信息及底层世相的记录描摹,详赡而生动,有超越笑笑生处。《儒林外史》格调自高,然而作者笔下的儒士,也是要吃饭穿衣的;透过钱孔看去,往往呈现着别样面目。相比之下,《歧路灯》的思想深度、艺术水准似不能与二书比肩;不过书中对子弟教育的关注,对赌博之害的警示,至今仍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