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之后,七姨太沈灵绣不再出门了。她终日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伴着纸墨笔砚和香茶瓜子过日子。郑妈看得很清楚,她连梳妆穿戴也变得随意起来,每天像应付差事似的打发日子。
从春天到夏天,七姨太沈灵绣除了画画儿就是喝茶吃瓜子愣神儿。沈老爷说她这是进入创作状态了,嘱咐家里人都不得随意打扰。这几个月,七姨太画的绣品走得格外好,沈家从上到下都小心翼翼地伴奉着这个女财神,只有郑妈心里暗暗为七太太揪心。
直到芒种之后,沈灵绣才渐渐从那种与生活游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开始和沈老爷聊聊天,也和院子里的几房姨太太走动走动,偶尔还到绣房看看,高兴时还拿过花绷子给绣娘做个演示——对于自己的画稿,沈灵绣更知道用何种针法才能得到最上乘的体现。
终于有一天,七姨太沈灵绣提出要到前门外的店里去看看,这让沈老爷高兴得不得了。早饭后打扮了一小会儿,沈灵绣带上郑妈一起出了门。她今天换了一件葱绿色带金花的中袖宽袍,一条墨绿色镶窄窄金边的盖脚长裙,黑黑的长发盘在头顶,显得气质典雅高贵。
天瓦蓝瓦蓝的,道边的树叶早已连成一片。阳光洒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坐在挂着半透明纱幔的人力车里,看着路两边连成一排的铺面,沈灵绣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爱逛街是女人的天性,逛街能医治女人心头的伤痛,所以她今天要可着劲儿逛一把,毕竟是有日子没出来了。
经过虎坊桥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累了要歇歇脚,车夫的速度放慢下来。沈灵绣伸手将车幔掀开一道缝儿,不由得把目光移向湖广会馆的后山墙。锁也锁不住的记忆,她眼前又晃动起“秋瑾”的影子。
车夫清了一下嗓子又开始碎步小跑,湖广会馆的建筑渐渐隐去。她按捺住自己的情感,轻轻叹了一口气。
车到东珠市口的时候,在一个挂着黑底金字牌匾的商铺前面停下来。红遍京城的沈家绣坊“般游乐”到了。沈老爷为这店铺取名的出处来自张衡《归田赋》中“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两句。这是他退籍经商后给新店取的雅号,其间可见他对苏绣的着迷程度。
走进店门,沈灵绣没有理会管事先生的殷勤招呼,自顾自走到里边一间铺面,细细仰看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作原稿。这里面有一半都是她这几个月的作品,其中就有一幅真人大小的秋瑾东渡图。在这幅图里,凝聚了她绘画技艺的精髓,内中蕴涵着一种他人无法洞穿的羡慕与思念。她羡慕秋瑾敢于冲破旧家庭的禁锢,思念那个曾经饰演过秋瑾的青年男子。
“咦,七太太!”正当她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冬日旧景的时候,幽思被一声透着禁不住惊喜的低唤打断。她偏头一看,竟似进入梦境般怔住了。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身着青绸长衫的年轻人,正是几个月来在自己心头挥之不去的赵欣白。
“你……”亦惊亦喜中,沈灵绣无法理顺思绪,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真的是你呀,七太太,我还怕是自己看错人了呢。”赵欣白急切地说,一张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顿了一下,她才轻轻发问。
“噢,是为这个……”赵欣白指指墙上那幅《秋瑾东渡》。
“为这个?”沈灵绣有点奇怪了。这幅画是她清明之后画完的,而后送去裱制,挂在这里的日子充其量也不过十几天。
“是这样,”跟在赵欣白身后的管事赶紧向七姨太沈灵绣解释,“赵先生是我们店的老主顾了,从打春节过后他就常来。那天这幅《秋瑾东渡》刚挂出来,赵先生就慧眼识珠非要收藏。可是这幅画是您的非卖品,我跟赵先生说几次了他还是坚持……这不,他连订金都搁下了,我怎么劝他先收着他都不依。” “哦!”沈灵绣轻轻应了一声,看了赵欣白一眼。从他的眼睛中她看出冬日在两湖会馆戏台上秋瑾骋怀的场景。
眼见七姨太与买画的主顾认识,管事的赶紧张罗伙计快点把茶端来,又连连夸赞赵先生虽然年轻却学识渊博,对画技和苏绣艺术也品评不俗。
“那就请赵先生到后面茶室小坐,请对拙作多多指教。”此时沈灵绣心态已经平和,话语中恢复了以往的矜持风度。说完她转身朝店铺里面走去。
款步中,一对长长的翡翠耳坠在七姨太腮旁轻轻荡漾,衬出她细腻的长长脖颈和那张白皙却不失粉娇的尖尖脸庞。一排乌黑的刘海儿瀑布般从前额散下,使一双深嵌于颧骨之上的丹凤眼显得更为妩媚。穿过回廊的时候,七姨太抬起玉臂用手中的绢扇遮挡了一下迎面射来的阳光,那姿势美极了。走在她的身旁,赵欣白竟有些看呆了。
茶室里,郑妈早已预备好了七姨太沈灵绣最欢喜的六安瓜片,一进屋,芬芳的茶香就令人心旷神怡。这才是真正适合叙旧的地方。临窗,摆着一张雕工精细的老榆木茶桌和两张明南式官帽椅,沈灵绣和赵欣白相对而坐,四目相对之间传递出不少心里想说的话。
“你瘦了……”静默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而后二人相怜一笑,又静静地对坐。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沟通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句关注就能够让对方读懂你的心。
呷了一口茶,沈灵绣把眼神移向窗外的几株已经落花的玉兰。“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过了良久,她幽幽地说。
“我总到你们店里,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遇上你。”赵欣白的声音也似悄悄耳语,“可是一直没能如愿。我甚至以为你原来和我的交往就是逢场作戏,直到前几天看到那幅《秋瑾东渡》,才知道你心里和我想的一样。”赵欣白告诉沈灵绣,那天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交了订金,回去后就四处筹钱。没想到管事的一口咬定这幅画不能卖,这让他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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