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过来的沙石路走了八十里,转角向北去,就是公社的街,路东依次为生猪收购站、公社大院、供销社、饭铺等等,路西是粮站、小学、修理厂、邮局等等。接下去是街上人家,两边都是高低不平的草房,门前卖豆腐、卖笆斗、卖筐……再往前走,有一眼井,井台高出地面不少,井口有数条凹槽,传说是罗成、程咬金打水饮马捋的绳印子。走过湿漉漉的井台,过一座小桥,看见远处的公社中学被杨树包围着。
1970年早春,太阳明晃晃,赶集人从各条小路过来,像洪水涌到街上。街上从南到北,人挤人,人吵人,比上海南京路热闹。人群里夹杂着穿城市服装的人,口音混杂,南京话比较多,他们拎着鸡、或鱼、或猪肉、或粉丝,有的人蹲在菜摊子前面,挑过来挑过去,也有坐在饭铺里面,埋头喝淀粉鸡蛋糊,苦咸,但是好吃。这些人有一个共同名称:下放户。
下放户有三类人:
一类是下放干部。他们响应毛主席“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号召,志愿扎根农村干革命,实际上并不是,没有人是志愿的。他们也不是什么干部,他们是中小学教师、医生、会计、采购员、办公室职员等等,之所以下放,或是本人有历史问题、或是家庭出身不好、或因配偶问题拖累下来,子女随迁,成为他们心头痛。这些人分散在各个大队,赶集在街上碰面,聚集在邮局门口,脑袋相抵,脖颈梗斜,说话吐沫乱飞。他们很焦虑,下来前告诉过他们,带薪3个月,然后取消工资,转为农业户口,三个月后的大限之日看着就要到来了。
一类是城镇居民。他们是木匠、瓦匠、配钥匙的、补锅的、箍桶的、破布烂棉花拿来卖的、拖板车的,街道小厂的,丈夫畏罪自杀的、父亲逃往台湾的,还有其他乱七八糟,不能尽述。他们不晓得为何下来,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实际上他们没有吃闲饭,他们忙得很,一早出去苦钱,天黑才能回家。他们一无权夺,二无反造,外面闹翻天,跟他们没有干系。忽然在某个场合,被人摁住了,几张大脸凑上来,给他们戴红花,然后就把他们弄到这里来。大脸们丢下他们,回去了。他们愣在这里,胡乱望着天,欲哭无泪,工作没有了,工资没有了,原来吃饭的家伙比如锯子啊、瓦刀啊、挑高箩的箩筐啊,统统没有用处,他们拿起镰刀、锄头,下地做活,收工回家,跟农民一样,喝山芋糊。
还有一类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开除公职,押送下来。这是他们该受的,怪不得人,你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你是特务,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一句话,你们是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们的脸色是灰的,目光像小鸡,赶集的人群中通常看不到他们,在街上转悠的,是他们的妻子儿女,活该倒霉,跟着下来当农民。
我家安置在姚庄大队。姚庄位于公社西北角,隔河是邻县,河叫砂礓河,水宽,清澈,缓缓东流。这地方属黄淮冲积平原,沙土地,道路平直,路边栽柳树或杨树,长得直,不很粗壮。沙土地不积水,大雨歇住,地面不粘脚,夏日赤脚走,有凉湿的爽快。田里土壤松软,做活累了,随躺随坐,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干净了。运输工具多为牛车、小推车、布兜子,没有担子。冬天比较冷,夏天不太热,没有蛇蝎,没有蜈蚣,苍蝇不算多,蚊子多,虱子多,虱多不痒,蚊子叮了会打摆子。粮食作物是小麦、玉米、水稻、山芋。麦苗绿似韭,小满三天看麦黄,瞬间一片金色。麦收过后,玉米已成青纱帐,这几年水稻增多,骆马湖水顺着大干渠,分流到小干渠,注入稻田,稻田平整如镜,小大姐一字排开,左手分秧,右手插,弯身下去,露出一段后腰。秧苗插下去,风吹一片绿,与江南水乡相差不远。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