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编著的《青春晚期》是“布老虎中篇书系”之一，其中包括七篇中篇小说：《暗金色》、《青春晚期》、《我和病人的秋日下午》、《起风了》、《十二夜》、《成喜》、《夏日姐妹》等作品，这些作品曾经获得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

徐虹编著的《青春晚期》内容简介：我认识安子是在谈判会议的现场。那天我们公司老板要面见一个德国人。老板觉得这次谈判非同一般，还是用德文交谈比较好。我在北外学的是英文，并且已经晋升为业务员，主职是谈判，就决定由对方公司另找个德文翻译。安子据说刚刚从德国混回来——欧洲那地方你也知道，不比美国加拿大，人口已经饱和了，移民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估计他衣锦还乡是因为混不下去了的缘故。安子身材高大，头发偏长，衣着雅皮士风格，这在公司的油头粉面的小生中间倒显得卓尔不群。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眼神时而木讷时而活泛，让人有种把他当宠物的冲动。我确认在公司的各种酒会和派对中都没见过他。凭我对德文的粗疏了解以及现场的察言观色，听得出安子的翻译很见工夫，许多细节都轻而易举地铺展到，而且用的都是流行的书面语。对方老板和我们老板都很满意，当下就确定了一个协议。主要的事情讲过之后，双方的几个业务员陪德国人去凯宾斯基吃饭，两个司机也一同去。凯宾离我们最近。

《青春晚期》是一本中篇小说集。

暗金色

青春晚期

我和病人的秋日下午

起风了

十二夜

成喜

夏日姐妹

新世纪的这些年，世界似乎以鸟巢为北京的地标了。但是中国人还是认老祖宗留下来的天安门。如果以天安门为圆心，北京的建筑交通结构，正像一块巨石落水后的涟漪，慢慢地向四边拓展。现在，在距离成元的半个城市远的闪烁的车流中，小稳，正在一辆摇摇晃晃的双层大巴上穿行于城市的中点，远处是或明或暗的恍惚的街灯——那一幅铅笔速描一样的定格，纷乱，仓皇，不安定。

车上两个女孩子自顾自说着话。一个笑道：“他说聊聊，他可真会哄人开心。”另一个笑道：“午夜两点，你还指望他能聊什么！”“说的是呀，都依着他，他又得寸进尺……”大约是网上刚认识的男人，一个房地产商，有钱。每次约会她都穿着他送的内衣、丁字裤。两人到医院体检过的，彼此都放心。说到尽情处，她俩头靠着头，嘻嘻笑得喘不上气。环顾左右，不得不忍住，结果又咯咯笑起来。

小稳闻言头也不抬。以她的角度，正好观察到她俩的脚趾。一只朱红色指甲的纤瘦的脚，正以扩张的姿态，跷着二郎腿，鞋跟尖而细长，像一只利器。还有斜过来的一只，涂着银白色的蔻丹，带一圈水滴一样的脚链子，电视剧里常常看见的——电视上爱恨情仇的偶像剧，粉的粉，蓝的蓝，全是虚构的成人童话。这些离她的生活已经远了。她穿着驼色平底舒服的凉鞋，脚趾是干裂的，露出一股中年妇人独有的凶相。

就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那里——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晚上6点40分，新闻节目马上开始，仲夏夜刚刚启幕，天边还有最后一丝亮光。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征兆。之前的几个小时，她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没头没脑的，说小稳，我最喜欢那一张合影，就是在楼顶上、刮着大风的那张。哪天你有空，顺便把那张合影拿来。我如果不在家，就帮我喂喂那鱼。他的口吻有一点古怪，声音在很远以外。分开好几年了，他还是用着彼此熟悉的口吻，让她想起夏天没有及时更换的床单——那就是他们以前的居所，像所有的家一样没有秩序。他话没说完，她正准备离开办公室。她现在不是他的恋人，她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孩子才是一个女人地久天长的终身伴侣。他说哦，知道你忙，那就算了吧。说罢，电话就“咕嘟”一声挂断了。

她倒是想起来了。他们刚刚认识那阵儿，90年代的一个春天，有一次疯玩，两人爬上一座大商场的楼顶。风很大，只有绿漆剥落的简陋围栏。他拉着她手，疯跑着一面一面看下去，看到的都是蒸蒸日上的大工地。这一座城市刚刚形成发展的态势，如一只猛兽疯狂之前的静默。风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吹，他们头发纷乱，风衣几乎把整个人掀起来。他吓唬她，假装从后面突然推她，她尖叫着返身推他，两人又叫又笑又战栗。恰恰来了几个刷油漆的工人，他俩就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下仓促合了一张影——相机放在石头台面上，有一点斜度，增加了仓皇的效果。那些笑声现在回想起来很有些凄厉的意味。但是他们后来的作为，她想，也正像两人角力，一方把另一方逼向一个危险的境地。恋人们都是这样，当时是玩笑，但是玩笑开到最后，都带有了狰狞的意味。

她知道他一直喜欢高处。可以想象，如果有机会俯瞰全景，登上楼顶倒是一个不错的方式。在这样一个超常的角度，可见天空灰暗，楼群壮阔。初秋的下午有一轮淡水太阳。风并不大，倾斜和平衡已经分辨不清，偶尔人会轻微晃动。一只鸟，悠闲地落在边缘，啄几下羽毛，然后受惊一样昂起头，忽然起身飞走。

它的翅膀底下，是下班时刻的街道和车流。成元远远的，看见一家餐厅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没有噪音，车辆在安静中缓缓流行——尘嚣距这里有295米。从飞机上望下去，效果也同样吧。他歪嘴笑了一笑。他这个人笑的时候，总是歪着嘴从左笑到右，一副坏样子。他高个子，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类型。有一点坏，也有一点好心肠。这时的俯瞰，显得有那么一点点冒险。不必有眼泪，只需要勇气，还有面对人群以及时间时的傲慢与厌倦。  他四十六岁，正是一个终结青春、被中年的阴霾慑服的年龄。青春晚期的男女正像空气中放置久了的一只苹果，慢慢黯淡、慢慢萎缩，然后迅速老去。他们只有在鬓角和下巴的轮廓上，模糊可见青年时代狂放的痕迹——鬓角和下巴之于男人，正像额头和脖颈之于女人一样，是树上的一道藏不住的年轮。当然他们的腹部也会暴露年龄的秘密。他们的腹部暴露了秘密，正像女人的臀部暴露了秘密一样。反正男与女，在时间面前，一样的同病相怜。

因为只穿一件棉衫，他感觉到有一点冷。他是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来的。人有时候就不知怎么到了这么一个处境——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必定要经历痛苦，也应该大喜大悲，不该琐琐碎碎。他以前跟小稳说过，他读大学的时候到电影资料馆看电影，画面上是一名二战时的苏联红军，高个子，穿着灰呢子大衣，端着枪向深处的树丛猛冲过去。突然胸部中了弹，往后一仰……然后画面就顺着他的视角，仰视，看见灰色的天空，树枝，还有一群鸟——他在少年时代就一直羡慕英雄的生活，梦想着壮烈牺牲。他倒不觉得窒息，只是有一点点失望。其实他处境优裕，衣食无忧。但是那些世俗的幸福都是别人的。他心里全是空的。一望就满眼是黑暗。他挣足了钱，也有过许多女人，但他总觉得永远是一个人，像华丽宫殿一隅的一尊金属器皿，以往固然是璀璨的，但是却随着岁月，渐渐黯淡下去。

因为在高处，这时候他看见了保安。他们站在距他很远的楼底下。他听不清他们的声响，只模糊看见他们的比画。似乎有一些人仰头。他们干什么呢?大惊小怪的。他低头看他们，他们的嘴巴都是黑暗的O型，像口腔科就诊的那些病人。因为是冬天，黄昏很快就到来了。自行车的嘀嘀声和汽车喇叭声大了起来。接着他就回头看见几个人跑上来了。

他扭转着脖子看他们，有几个是面熟的。他们这一处高档花园的年轻保安，大部分是河北来的，倒都是高个子，长方脸。说话有一点口音，总带着茫然的表情，平常谦卑地称他“先生先生”的。但他们只要一穿起海军蓝大衣戴上贝雷帽，就像是杰出的海军少校。“来，来！”现在，他们几个正像对待孩子一样朝他张开双手。“来，来！”他们面带着微笑说，“来，来。到我们这里来。”

他觉得太可笑了，他们居然像对孩子一样对他！他们算什么东西。他心里轻蔑地说了一声：“滚，你们。”但是他并没有出声，只是漫不经心地回转了头。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他仿佛正站在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然后，那个叫做成元的男人，似乎稳定地站着，但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是风还是外力，就失去了重心。眩晕的一刻，他一点也没有恐慌。风大起来，天边是一重一重很低的云。然后是杂乱的声响，和水泥地面的硬度。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触地了。像少年时代的一场梦——少年时代做梦时候经常这样，一吓就醒过来，他妈妈会在黑暗中跑过来，笑他，长个了，长个了，以后长个大个头……他长成了一个男人，但是黑暗中没有妈妈，只有满眼的黑暗。小稳想，那时候，他一定在梦里的黑暗中看见遥远的一点青光。它亮在他的年轻时代，像多年以前的那个有月亮的晚上。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