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与禅让
读过艾兰女士的《世袭与禅让:古代中国的王朝更替传说历史》,印象深刻,本篇讨论汉魏禅代的重要碑刻《受禅表》,遂拈来作为标题。
成汤伐夏桀,武王讨商纣,后来始皇灭六国,刘项诛暴秦,走的都是“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董仲舒炮制的“君权神授”理论,部分解决了统治者执政合法性问题,为汉王朝长治久安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所谓“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句话直到汉代方才落到实处。王莽不懂这个道理,尚未充分掌控舆情,便急不可耐地自称“摄皇帝”、“真天子”,可怜愚氓一时之间转不过弯,仍然坚信天命属于老刘家,结果成全了刘秀,自己却落下千秋骂名。
刘秀以后的汉家天子一代不如一代,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政,皇帝渐渐成为聋子的耳朵,但野心家们惮于“天命”,也更鉴于王莽的覆辙,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汉末最煽情的口号。《三国志》注引《魏书》说得直白:“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尽管最早提出这一口号的张角很快就被剿灭,但汉天子不再受“天命”眷顾,在当时似乎已经无可置疑。可是,究竟谁才是“黄天”的代理人,很多人都心怀侥幸,真正的胜利者曹操却十分冷静。孙权曾经写信怂恿曹操称帝,曹操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啊。曹操不是不想称帝,以政治家的敏感,他觉得机会还不成熟而已。所以,当亲信党羽也开始劝进的时候,他讲了一句真心话:我就不称帝了,机会留给儿子吧。原话是:“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仔细体会,还是有恐畏“天命”的因素存在。
曹操以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去世,儿子曹丕接任魏王,称帝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关于禅让的过程,陈寿写得过于简略,《资治通鉴》云:“左中郎将李伏、太史丞许芝表言:魏当代汉,见于图纬,其事众甚。群臣因上表劝王顺天人之望,王不许。”《三国志》裴松之注则极为详细,可以算是禅代实录。
首先由左中郎将李伏献词,引用图谶《孔子玉版》,并称以前张鲁就说过“宁为魏公奴,不为刘备上客也”。李伏本是张鲁的旧部,建安二十年归降者。动议为什么会由李伏提出来呢?究竟是他个人偶然的投机行为,还是有预谋的集体行动,曹丕是否参与,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不过李伏抬出张鲁来说话却大有深意,张鲁具有师君祭酒的身份,李伏引用陈年故事,就是想证明连天师道的教主都认为曹魏是天命攸归。另据《上尊号碑》,曾经是张鲁大祭酒的阎圃也列名其中,正代表天师道残余势力对曹丕称制的拥戴。
曹丕得到李伏的上书,说:“大家议议吧。”其实已经定了调子。很多人都发表了看法,而太史丞许芝则是以专家身份给出意见,文字虽然很长,裴松之还是全文引录。于是许芝的建议书,便是继李伏献词之后,下一份供群臣讨论的文件。各行各业代表纷纷表示拥护,曹丕继续推辞,大家继续劝进,最后相国、太尉、御史大夫,九卿联名上书云云,都是禅让题中应有之义,没有什么意思了。
禅让大典在许昌举行,当曹丕以新王朝皇帝的身份顺利走下受禅台时,不免得意忘形,讲了一句本来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话:“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这句话被史官记下来,慎重载入典籍。
“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转换成白话,大约等于:“不要相信舜禹,舜禹只是传说。”曹丕显然不了解这句话的杀伤力,所以得意地将“尧舜之事,复存于今”,镌刻到“禅让纪念碑”,即《受禅表))上。而这句话其实颠覆了“天命论”,于是曹魏政权仅支撑了四十多年,“舜禹之事”再次上演;此后东晋、刘宋、萧齐、萧梁、陈朝之次第取代,一百多年间,禅让几乎成了儿戏。
曹植的七步诗 狼群里领头的叫头狼,人群中领头的,以前叫皇帝。就像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皇帝的王子也算不上好王子。遴选储君有嫡、长、贤等标准,但是,废后另立可以改变嫡庶,兄弟攻讦可以淡化长幼,贤愚本来就非客观指标,完全取决于老皇帝的好恶。确立接班人,其实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惨烈程度百千倍于狼们的战争。头狼竞争的失败者,如果不愿意孤独地离去,还可以选择留在群体中夹着尾巴继续做狼,可曾经觊觎储贰之位却没有得逞的王子,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曹植当然不例外。
曹操的妻妾为他诞育了二十五位王子,聪明程度自然以那位善长称象的曹冲为第一,可惜寿命不永,十三岁便夭折了,令曹操伤心不已。曹丕从旁劝慰,曹操不愧“奸雄”,冷冰冰地说:这固然是我的不幸,于你们兄弟却是大幸。后来曹丕做了皇帝,老实承认:“若使仓舒(曹冲)在,我亦无天下。”P3-6
仔细研究碑文,我想到一种情况。《庙堂碑》不仅赞美孔圣,中心意思则是推美皇唐。碑文说:“大唐运膺九五,基超七百。赫矣王猷,蒸哉景命。鸿名盛烈,无得称焉。”歌颂说:“大唐抚运,率繇王道。赫赫元功,茫茫天造。奄有神器,光临大宝。”这些文辞自然是女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前面说长安三年朝廷不可能重刻此碑,正是这个道理。相反,如果有人因此动议毁掉这块碑,则大有可能。那么,相王李旦令人凿去原来“孔子庙堂之碑”六字碑额,亲自题写“大周孔子庙堂之碑”,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措施。这与“文革”中一些碑刻摩崖被涂上白垩,书写“毛主席语录”,以求免遭厄运,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家葵《故事新编之孔子庙堂碑》
201O年春季开学以后,每周六下午我都要陪小女到东门猛追湾附近补习数学,必有两个小时左右的空闲时间需要打发。
我很早就有心写一些与金石有关的小文字,曾经与《南方都市报》戴新伟兄说起,他很支持我的想法,但我总为琐务缠绕,没有机会进行。直到这次“陪太子攻书”,她进老师家学习,我则呆坐在楼下茶坊码字。
开始的时候是每周一篇,资料平时准备妥当,文章的框架,或者宿构,或者临时发挥,不过总能在此时间内完成一千四百字左右的短文。这样坚持了数月,我渐渐进入状态,一个题目大约两三天便能完成,于是写作地点也就不再拘泥于猛追湾的茶楼了,讫2010年底,竟然写了四十余篇。新年以来,校理《道藏》中的《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成了我新的“兴奋点”,读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这些“关于碑的随笔”,一直在《南方都市报》“玉叩读碑”栏目连载,我的计划是写足一百二十篇再交付出版。承老愚兄建议,决定将先写成的五十篇结为“初集”,《南方都市报》的专栏则用新的读碑文字填补。
《法华经.化城喻品》说了一个故事,遥远的地方有座大宝藏,因为路途旷远,大慈悲的导师担心寻宝的人众中途懈废,于是幻化城池,供他们休息。然后导师说:“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鼓励他们继续向宝藏进军——这个故事显然更适合刚结束中考的小女——在我而言,老愚兄提供的这个出版机会,也算为我这个跋涉于文字的旅人,提供了一所歇脚的驿站。征得《南方都市报》同意,我接受老愚兄的安排;我会更加努力写作,报答赏音。
讨论碑刻,可以有很多切入点,但总以考据碑文本事,研究拓本新旧为正宗。后者是所谓“黑老虎”吃人之处,非经眼过手海量的拓本,无能置喙。至于前者,则需要丰富的历史知识,熟悉各朝各代的典章制度、史地沿革。对此我确实不敢自居内行,但毕竟通过研究《神农本草经》、关注早期道教,对汉代的社会状态有所了解;著《陶弘景丛考》,于南北朝尚不陌生;又因为佛教信仰,对与宗教相关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于是以随笔的体裁,选择我熟悉碑刻中的某一事件、某一段落,引申发挥。正因为此,本书涉及的碑刻,既不考虑各体书法面面俱到,也未顾及著名作品不可或缺,甚至不完全根据我个人的美学好恶,而取决于我自己的知识范围。五十篇文字大致以主题为序,不周之处,请读者诸君教诲。
感谢戴新伟兄和《南方都市报》文化副刊部的各位朋友,我慎重地请新伟兄题笺,以示不忘本源;感谢贺宏亮兄,每写成一篇文字,都在第一时间骚扰他,征求他的意见,所以请宏亮兄赐序,叙说他对本书的意见;感谢高晓岩兄,认识他是件愉快的事,也因此感谢促成我们认识的吴鸿兄、徐晓亮兄;感谢高山杉老师,他在《读碑献疑》中纠正我的疏谬,收入本书的“阿育王所造像与造阿育王像”,已经按照他的意见修改了释文。
王家葵
2011年7月5日,成都玉叩斋
金石学的想象力
传统金石学源于唐代,《旧唐书》载史家韦述著录金石碑版,并运用于史学著述。至北宋,金石之学渐趋成熟。欧阳修作《集古录》四百余篇,补正史传阏谬;赵明诚历二十年搜罗拓本两千卷为《金石录》,辨证考据、补经证史;洪适《隶释》后出,接踵欧赵,补二公所未见者,使学隶者籍书以读碑,为翰墨之一助。清代金石学进入全面鼎盛,御纂《西清古鉴》,其后更有《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寰宇访碑录》《金石萃编》《金石索》等著述。至清末民初,王国维、罗振玉利用金石材料,打通历史学、语言学、考古学及文献学等诸多研究领域,成绩斐然;马衡著《中国金石学概要》,为传统金石学作了全面总结。晚近陈弱水根据墓志材料观察初唐思想史,得出二元世界观是主导力量而儒家正统地位并不突出的结论,是将金石文献运用于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极佳范例。
王家葵兄博学好古,性耽金石,曾撰《龙门药方释疑》校勘药方洞碑刻文字,《陶弘景丛考》考订焦山瘗鹤铭作者,《肥致碑考疑》讨论新出汉碑真赝,新近发表《论何君阁道碑》,钩索史籍、订正旧论。这类论文的研究路数,仍是由传统金石学而来,但借力于古籍文献数字化后的检索之功,远非传统治金石者所能梦见。如《陶弘景丛考》书中对焦山瘗鹤铭年代、作者之争的讨论,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首将《瘗鹤铭》的书撰之功归于陶弘景,后人多附和其说,至今《瘗鹤铭》为陶弘景代表书作几成定谳,但家葵兄借助对唐人诗集数据的全面检索,综合所有线索,首先肯定宋人对《瘗鹤铭》文本有所篡改,并以充分的证据将《瘗鹤铭》的作者确定为皮日休,当为不刊之论。
自去年春,家葵兄在《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开设“玉叩读碑”专栏,选择他所熟悉碑刻中的某一事件或段落,以千字短文,引申发挥。这些文章中的绝大多数,我都在发表之前先获拜读,并常常叹服于作者的博洽和睿见。在千字的篇幅中,家葵兄没有用力于碑版的赏鉴考订,而是显示出我想称之为“金石学的想象力”的一种新的研究路径和能力。传统金石学辨证考据,讲求处处落实、字字有来历。但历史的各种材料之间往往有很多缺环,无法轻易拼装成完整的因果链条。家葵兄的读碑文字,充分施展精妙的想象力,在这些缺环处还原历史、重构可能。发表后颇引人关注的两篇“故事新编”,堪为“金石学的想象力”的代表。《故事新编之孔子庙堂碑》,对“相王旦书碑额”这一历代聚讼纷纭之事,做出了合理猜测,认为《庙堂碑》推美皇唐,文辞为则天女皇不愿看到,有人因此可能动议毁掉这块碑,相王李旦令人凿去原来“孔子庙堂之碑”六字碑额,亲自题写“大周孔子庙堂之碑”作为一种保护措施。这与“文革”中一些碑刻摩崖被涂上白垩,书写“毛主席语录”,以求免遭厄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故事新编之张迁碑》则针对某教授关于张迁碑真伪的质疑,编制了一段《张迁碑》问世始末,为《张迁碑》碑文荒谬、书丹错讹、刊刻草率,提供了一种具可能性的解释。这些有意思的大胆猜想,或许正是隐藏在历史深处的本来面目。
家葵兄的读碑文字当然不仅仅是上述学力与想象力的串演,我还在他的不少文章中读到了愤世与忧时。如《世袭与禅让》《皇帝的家务事》《精神科专家徐之才》《被啮噬的丰碑》《碑铭上的预言》……《玉叩读碑》五十篇文字中有不少春秋笔法,读到会心处,自可抚卷微笑。或许,玉口口读碑也可如寒柳堂诗那样,留待他年作郑笺也。
以我的学力,来为《玉吅读碑》作序,其实是不太合适的。我与家葵兄平常联系较多,在不少问题上有共同的看法和认识。《易·乾》中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写出上面那些粗浅的看法,表达对家葵兄的感佩和追随之意。钱遵王云“墨汁因缘,艰于荣名利禄”,信然。
贺宏亮(作者为书法学者)
二○一一年七月十五日于成都
《石头的心事(玉吅读碑)》由王家葵编著。
《石头的心事(玉吅读碑)》是作者在《南方都市报》开设的“玉吅读碑”专栏的结集,凡五十篇。作者以随笔的体裁,对古代碑文及其中提及的事件进行考据和引申发挥,融汇了丰富的历史、宗教知识。精细的考据和大胆的猜想,出言有据的轶闻掌故,犀利风趣的历史评说,作者以其博学与睿见,把读者带入引人入胜的碑文乾坤。
王家葵先生,字曼石,斋号玉吅,四川成都人,1966年生,医学博士,大学教师,留心文史,代表著作《神农本草经研究》《陶弘景丛考》《登真隐诀辑校》《近代印坛点将录》《近代书林品藻录》等,在《南方都市报》开设“玉吅读碑”专栏。
《石头的心事(玉吅读碑)》以随笔的体裁,对古代碑文及其中提及的事件进行考据和引申发挥,融汇了丰富的历史、宗教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