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最喜欢的工作是下井开稳车。背一个挎包,挎包里装着书和笔记本,与一身混合着汗酸味和机油味的工友站在罐笼里,闭上眼睛,心随着罐笼的下放“咚”地一下紧缩下沉,耳朵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哐啷哐啷”的钢铁撞击声,我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睛,手在黑暗中抓到了旁边工友的衣服,心律的跳动渐渐平缓。感觉到罐笼速度变慢放缓时,工友们三五成群地下到了自己的工作水平,负50,负100,负150,负200,负220。我的操作间在负150水平。睁开眼睛,罐笼徐徐停稳在与巷道接壤的铁轨边,“咚”的一声铃响后,我从人缝中挤出来跳下罐笼,转到旁边信号间,发两声信号铃响,罐笼继续下放。我则穿着齐膝的套鞋气宇轩昂地走向自己的稳车。稳车架在天井的旁边,几十米的天井下可以传来清晰的敲打声、钻机声,甚至是工友的说话声,“嗡嗡”的,含混不清。我独自坐在这里,听着下面发来三声或者是两声和一声的信号铃响(三声上,两声下,一声停),很轻松地一手按着电动开关,一手操纵着手柄。我的座位是几根钢筋焊成,钢筋上放一块木板,木板上再铺块硬纸盒,纸盒潮湿了,便在下面接一个百瓦的大灯泡烘烤。温暖,舒适,安静。那时,整个负150水平只有我一个人。巷道里灯光昏暗,巷壁的水时而滴答,时而哗啦,我不怕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怕的是身后的脚步声,他猥琐,疑惑,我知道他是我们横班的值班长,一个与我父亲的年龄相差无几的男人。他来了,找一个检查安全的借口与我并排坐在铺着纸盒的钢筋凳子上,七拉八扯,手装作不经意地放到了我左边的大腿上,我打掉他的手,侧身往旁边移,没一会儿,那只手又会长长地伸过来,我侧脸望他,他仰脸望着头上的顶棚,自言自语,“这是哪个家伙喷的浆啊,那块石头还露在外面。”然后很关切地嘱咐我:“杨妹子,你要把矿帽戴上。”手顺便拿到了我放在凳子上的矿帽想帮我戴到我的头上。我站了起来,迈步走向前面不远的天井。他无奈地趿着套鞋“吧唧吧唧”离去。有一次上中班,我独自坐在钢筋凳上,翻看手上的雪莱诗,他的手又伸到了我的腿上,我愤怒地给了他一巴掌,声嘶力竭地喊了声:“滚!”那声音在空旷的井巷里发出“滚!滚!滚!”的回声,我相信天井下的工友听到了。他有些发愣,继而急匆匆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单独来过我的井下操作间。也就是从那次经历中,我开始理解那些开电机车拖矿渣的女工们为什么那么泼辣,那么粗野,那么不可一世,她们面对这样一群男人,不时受到言语和行为的性骚扰,如果不强势,不学会保护自己,随时都有受到性侵害的可能,她们是在用粗野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柔弱。我记得有一天黄昏,我出卷扬机房沿着电机车轨道走向露天排渣场时,一名男工友对我嬉笑着喊了起来:“那是男人撒尿的地方,你想偷看?”我居然也大声地回应:“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必定也是粗野顽劣的。我不止一次看到,我的领导在一群女工中开着不堪入耳的玩笑时,女工们相互对视后,立即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冲上前去,团团围着他,将他掀翻在地后,抱头的,抱腿的,抓手的,解皮带脱裤子的。领导手舞足蹈地告饶,说好话,求她们放过他,但过后,又会一如既往。
就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我居然与班组的女同事讲起了我读到的古典文学故事,“金角老龙”“劈山救母”“黄巢起义”。一旁的班长问:“你还知道这些呀?”我天性喜欢花草,卷扬机房的铁丝网外,是周围村民种的红薯、土豆。我写信请老家的妹妹寄来花籽,在铁丝网内的机房前种上美人蕉、鸡冠花、指甲花、牵牛花、月季花。老班长看到那些逐渐盛开的鲜花后,开始安排上长白班的女同事挑土、寻砖、砌花坛,又去公共厕所弄来粪便做肥料,每天把打理花坛当成了一项必需的工作,许多工友身穿橡胶雨衣裤下井前都忍不住站在花坛前观赏一番。有的也会弄来一些花籽交给我们,或者自己种在花坛里。上级领导来荒山野岭的工地检查工作,第一站便是卷扬机房,他们表扬班组建设搞得好,各种奖项也纷至沓来。班长笑面如花。
那时,只要中班不下井,我喜欢在黄昏时去工地的废渣场。站在乱石铺就的铁轨边,看到工友们~车车倒掉从井下拖上来的废石,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我喜欢看他们熟练的操作,看他们扳掉钎子,看废石“哗啦啦”如闷雷般滚下露天排碴坑。也喜欢他们的真诚坦率,但不喜欢那种毫无顾虑的粗野玩笑,所幸在12年的井下生涯中,除了那个老值班长,再也没有哪个工友在我面前有过不雅的行为和语言。
P10-11
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思想和感情的女人,除了用文字。这些年里,文字是我的一种说话方式,一种证明我存在,并在努力活着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我之所以说是文字,而不说是文学或者作品,是因为我的自知之明在提醒我,我的文字离文学作品仍有一段距离,我只不过是在努力缩短这种距离而已。
10年前,我将发表在各类报刊的文字结集成散文集《一路花香》时,虽然得到了许多领导、同事和朋友的支持、帮助和鼓励,但因为也体验到了一个无名作者的出书不易,尽管仍执着于写字,但对再次出书已没了从前的奢望。
7年前,我应铁山区残联陈爱英理事长的邀请,开始在残联从事残疾人工作,接触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服务对象。虽然我只是一名临时工,但领导的支持和信任,以及自己对残疾人生活的感同身受,我对这份工作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很多时候,面对那些痛苦无助的目光,我除了倾听和理解,就是尽职尽责地帮助他(她)们,让他(她)们感受到生活的希望,感念政府的关心。或许正是这种心态,我的许多文字开始涉猎这个特殊群体。残疾人是这个社会上真正的弱势群体,他(她)们以及他(她)们的家庭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作为一名残疾人作者,有这样一个工作平台来感受这份工作的过程,体验到为残疾人服务的辛劳和乐趣,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而更让我感到庆幸是,无论我工作多么繁杂,生活多么劳累,残联领导一直关注我的文学创作,鼓励我写精品,写有积极引导意义的文学作品,并且尽可能减轻我的工作压力,使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自己的写作爱好。
2009年,铁山区经历了大部制改革,街道撤销,社区合并,残联与民政局合署办公,我也离开了残联一段时间,但残联领导仍然经常打电话鼓励我要坚持自己的写作爱好,有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文章,果子挂在了树上要懂得收获。在她的鼓励下,我将近几年发表在全国各类报刊上的散文随笔结集成书,取名为《时光碎片》,我希望这些收捡来的碎片,通过温情的整合,能有一种韧性,成为生命的记忆。
因此,在此书即将付梓之时,我要感谢董宏量和吕永超两位令我仰慕的文学老师在百忙中为我的文字竭精点评,感谢铁山区残联陈爱英理事长的大力支持,感谢东方樵老师的友情相助,感谢所有关心、帮助我的领导、同事、师友和亲人!
杨姣娥
2014年1月28日
拨寻和创构自己的天空——读杨姣娥散文
杨姣娥至少是本市散文作家群中一道不可多得的独特风景。多年来,她一直“主营”散文,“兼营”小说。已经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一路花香》,叹服这位作家以其开阔的内心世界、丰富的精神生活、敏锐的思想和艺术想象力支撑她的创作主体,并得以充分地诗意地抒发,让我异常感动。而这本摆在我面前的新散文集《时光碎片》,紧紧扣住情感二字,从情感出发,无论是“念乡”、“诉情”,还是“喁语”、“感怀”,以摇曳多姿的笔触,强调挖掘内心的秘密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比那本散文集往高处走了一步!实实在在地说,杨姣娥以执著的艺术追求,在散文世界里不断拨寻星亮,拓出了一块自己的天空。
散文是一种言情的艺术,好的散文无不以丰盈的情致取胜。读《时光碎片》,发现杨姣娥的感官相当敏锐,是一个情感极为丰富和细腻的作家,她的散文浸淫着的生命体验和真切的情感印记,是她多年来情感积累和升华的结果,在“念乡”系列体现得尤为突出。《暗处行走的水》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作家以母亲与故乡关联结构全篇,深切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文章以母亲的形象来体认和呈现故乡的人和故乡的事,反过来又以故乡的人和事来想念母亲,传达了一种亲情与乡情相互辉映相互缠绕的情感经验,具有诱人神往的呼唤力。《与一头牛的对视》以牛喻人,种种情感、浓浓思绪,浓醇而回肠百转,却又随行文汩汩而出、汩汩而止,讴歌了一种崇高的人性;《那些漂在水里的碎片》通篇以我串联,我劳作、我思想、我观察、我叙述、我在,烙印上质感极强的池塘、坝、柳树河,以一颗善感而富于理解的灵魂去洞察、体恤她所熟悉的乡里乡亲,触碰了我们最柔软的部分。难能可贵的是,在“念故乡”的时候,她大都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以故乡之子的视角和回望的姿态直接诉诸乡土经验,使这种“念想”把历史和现实、自然和人生、命运和社会交错叠合于一起,不仅变得更加情真意切,也更具理性的光芒。
散文也是一种心灵开放的艺术。好的散文无不是一种心态开放,一种出自自我经验世界的情感契机,一种对独特人生的独特感悟。杨姣娥腿脚不便,她更能理解这个特殊群体的所思所想,于是一支笔始终追随这群人的心灵和脚步,捕捉意绪,描摹情思,真实地记录他们(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的情感细微和意念的变化及律动。这些,集中体现在“诉情”系列之中。《总有一种爱能让你感到》中的“毁了面容,双手仅剩下左手最后三个手指头的男人”,“跪着的姿势支撑我好好活着”的父亲,“乐呵呵地在我身后丢下一串长长的笑声”的傻子,“用粗壮的双臂揽我入怀”的“武钢”,“让我心生信赖,又沉默如山”的朋友等等,由于杨姣娥忠实于心灵的高度坦诚,着力于表现“内心的情绪”和心灵的世界,所以凭借着“我”与“非我”,创造了意蕴丰盈、挚情盎然的审美空间。与其说是一个审美空间,毋宁说是一种自由开放的心态显示。因为那流动、跳跃在字里行间的情愫,有一股浸润筋骨力量袭向读者的心灵,发掘着生活的真与伪、美与丑——身体可以残疾,心灵却不能!因此,这部分散文与其说是作家对生命的歌唱,不如说是她人格力量庄严的艺术外化。
散文作家是凭着自己的艺术感觉去观照和把握世界的。杨姣娥没有让自己活生生的意象表面滑行,而使意象向感情的深层潜进,揭示出一种蓬勃向上的意趣。“喁语”中系列文章着力揭示被欲望挤压的生命意义,诠释了她拥有的精细的艺术观察力和敏感的审美感受力。当下的爱情,究竟是一种精神事件还是物质事件?或者说它是精神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混合物?杨姣娥用《爱情是一种病》、《电话中的婚姻》、《结婚二十年》等等篇章,生动逼真地告诉我们:现代中国社会爱情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婚姻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真爱的主语是‘我们’”,“是相吸,更是一种面对”;“婚姻似一株菩提树,它自然,宽容,就长在爱人心里”;“婚姻的过程,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隐忍、宽恕和互为依恋的过程”。这些句子和段落,让我们感到不是说教而且希望吟诵再三,显然得力于作者有意识地与纯客观的实用性观察保持一定的空间。散文创作是审美活动的产物,作家主体心灵的自由是审美价值升值的重要条件。在这组散文中,杨姣娥追求的不仅仅是反映客观信息,而是利用客观信息的刺激调动起尽可能多的主观心理储存,并使之于主体心灵的最深层汇合,体现了作家对人类共同性命题的关注和独立的精神立场。
“感怀”系列是本书最后一章,既有游历的边走边想,又有书海神游后的文学感应。我比较喜欢后面的文章。《色彩的醇酒》中她这样勾勒梵·高,“他背弃了荷兰画派的暗淡和沉寂,又迅速远离印象派及其色系”而“深爱耀眼的金黄蓝三色”,所以梵·高的“文字如同他的油画一样给人质感的惊艳之美,进而发出有光的声音”。这些感受,只有把《梵·高书信选》读进去了才能获得,因而过滤掉了所有的装腔作势,让色彩有了形状力度,硬生生地感觉到色彩的存在。她读绿荷相依的《一扇晴窗》,生发出“心灵的空间有多大,艺术的空间才会有多大”的感叹,表达了她对文学的认识。实际上,有觉悟的写作者都呼唤心灵,主张用心灵写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在当今,文学回归艺术本源,刻不容缓。在与吕云的《带你看日出》对话中,她感悟出文学艺术创作离不开“注意”,就是那个把“感觉、知觉、记忆、思维等心理活动指向并集中于一定的对象”的“注意”。我理解她的“注意”是,文学创作必须向社会生活要情感容量和思想力度。不应该机械地描摹,也不能直抒式的表现,而是将个人的心态与客观对应物双向展开,达到一种情绪意象的结构化。于是,就能大大增加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但是杨姣娥之所以为杨姣娥,之所以我称之为“独特的风景”,从更高的艺术标准来要求,我认为,她的散文是摆脱了的和尚未摆脱的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需要跨越的空间。她的思维空间平面多于立体,她的艺术思维重直观演绎多于理智吐纳,她对新事物的领悟力敏锐真切多于冷静、综合,令她心旌摇荡的是风情纯朴而非洋漾到极致的大勇大刚。她还没有被一种大渴望所燃烧,因而她的想象,那携带灵魂冷冷而出的思想利刃,尚未有足够的张力和穿透力。杨姣娥的本色已经十分动人;但她要趋臻新的更高的境界,必须越历大渴望大燃烧的人生境界。
对生活的描摹和展望,有多种可能性。自己的天空其实是一眼井,再过一些日子,杨姣娥应该挖掘得更深。
吕永超
2014年1月
《时光碎片》是作者杨姣娥近年结集出版的又一本散文集。书中所选的文章以其开阔的内心世界、丰富的精神生活、敏锐的思想和艺术想象力充分而诗意地抒写着生活深处的点滴碎片,无论是念乡、诉情、喁语,还是感怀、感景、感心,内容丰富,情感真挚,文字朴实,富于感染力,可读性强,给人以生命的厚重感。这些作品均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其中的好些篇章获得报刊征文奖和年度散文奖,作品《说出你的忧伤》被收入《2010年中国经典散文》(中国文联出版社)。
杨姣娥编写的散文集《时光碎片》分四辑:“念乡”、“诉情”、“喁语”、“感怀”,共收散文作品70篇。全部作品紧紧扣住情感二字,从情感出发,无论是“念乡”、“诉情”,还是“喁语”、“感怀”,以摇曳多姿的笔触,强调挖掘内心的秘密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