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年的记忆
我从记忆里淘出的这些残片,大约都在30年前了,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那也是农村的黄金10年,短暂的复兴之后,漫长的衰落就开始了。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春节可不是大人的节日,它是为小孩子准备的。年三十的村子是属于小孩儿的,没有大人来管我们,他们突然全不见了。
戴个火车头帽子,缀有红五星,蹬一双新做的棉鞋,在村子里晃荡着熬五更。那时候的鞭炮没现在响,温和、悠长,零星地从远处飘来,像老人打着绵长的带着尾音的喷嚏。家家户户的门墩上插上了红蜡烛,烘着门上贴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门墩上的蜡烛,想拔哪根拔哪根,拿着放鞭炮,但没有拔根香头用着顺手。比蜡烛更老一点的,是用竹签裹上棉花,放进羊油里浸透,直接插到门墩上点着。
小孩儿兜里揣着新钞票,几十张一角的小票,腰包鼓鼓,在小卖部里昂首挺胸,店老板再也不敢随便赶我们走。我们只买些拉炮、摔炮,还有滴滴筋,二踢脚不敢买,有的小孩拿着放把手指头崩掉过。
买了鞭炮放在铁罐头盒下,看谁的炮能把盒子崩上房顶。有孬孩儿把炮插到街边的猪粪里,等大人路过,偷偷点着就窜。大人中了埋伏,新衣服“遍体淋屎”,怒吼着一直追到村外庄稼地,但追上也不会打一顿,大过年的谁好意思打小孩儿,再说也打不疼,个个像穿了棉花包。
最绝的主意是把炮塞到猪的屁眼里,猪在圈里嚎一个除夕夜,往往招来妇女恶毒的咒骂:“恁个驴吊日咧,恁个卖尻咧,恁生了孩子都没屁眼儿。”和着零落的鞭炮声一起飘在村子上空。
爷爷在十字街开了个饺子铺,兼卖烧鸡,三十晚上没人,曾有小孩往锅里放过鞭炮,想看看能把锅盖顶多高。
爷爷派我和四叔看店,正百无聊赖,店里歪进来一个人,是我们村的老光棍,叫二麻子,听大人说在城里当小偷,每年春节回村一次。这次在哪儿喝醉了酒,骂骂咧咧地进来,咣当摔到灶火前的草灰上,狗日驴操地骂了一阵,唤我和四叔过去,拿出一张5块的大票,要给压岁钱。
5块是个天文数字,我俩不敢要,他就大骂不止。二麻子在村里辈分高,从我骂到我爹,又骂到我爷爷。我和四叔恼了,低头一合计,反正是他硬要给的,不要还骂我俩的爹,不要还想揍我们,那就要吧。
我们先给二麻子磕个头,给他提前拜年,他就把钱塞我手里,脸上很高兴的样子,我俩也很高兴,就又多磕了一个,唱戏样儿喊着“二麻子爷爷过年好啊”,磕个头又不花钱。
我们派二麻子看守饺子店,反正他已经呼呼大睡,没法儿不听命令,然后率领南街的小伙伴买空了供销社。满兜装着鞭炮,掏出一支问小伙伴:“那你听我的不?”“听你咧!”“那给你一个响的。” 后来回村里拜年,一个堂叔玉龙说我的记忆不准确,那天晚上他也在,还有其他几个孩子,而且钱也不是5块。我问二麻子还在不,他说早死了。
一般过年放鞭炮,过十五放焰火,主要是“呲花”、“汽火”跟“地出溜”,这几样我只知道土叫法,我们那一带的人才懂,不知怎么写。汽火是往天上飞的,不过我们喜欢让它贴着地面飞。有个十五晚上,我顺着十字街放了一支汽火,结果飞进一群小闺女群里,把其中一个小闺女的新年衣烧了个洞。她哭着把她娘拉出来,满大街找我赔衣服,我吓得面无人色,四处躲藏,那个十五没过好。
初一得起五更,天不亮先起来放挂鞭,把饺子下锅里,给门外的老天爷点两根蜡,锅台上的老灶爷也点两根,把院门打开,门墩上再续两根蜡烛。这些准备就绪,大人把出锅的饺子盛一碗,放在家谱前面,上面放双筷子,放两大块红烧肉,然后开始“愿语愿语”,也就是祷告祷告,邀请住村头坟地里的先辈的魂儿回家。我们在旁边跟着学:“老爷爷,老奶奶,过年了,回家来吧,跟俺一块吃点饺子,院门都开着,别忘了回家的路。”
我们屋里供着家谱,其实是大块白布,李家逝去的先人都写在上边,挂在堂屋墙上。大人在家谱前放上糖和梨膏(也就是蔗糖)。天还没亮,看树和人都是黑影,这时院外响起脚步声,几十个人走进来,进门先给家谱磕头,再一侧身,给守着家谱的老人磕头,老人就站起来做搀扶状,说“别磕了”。磕头的人顺势起来,老人给大人递烟,给小孩拿糖。我就加入这个队伍,去给下一个家谱磕头。
天色蒙蒙亮,街上很安静,没人放鞭炮,说话的也少,能听见噗噗踏踏的脚步声。在街上碰见老人,这个队伍乱哄哄地跪下,给老人磕个头,老人照例说“到家喝口水吧”,“不了不了,还得磕几家”。村里哪个屋子有家谱都有数,走过一遍天明了,大人耳朵上夹满了烟卷,小孩四个兜里都是糖果。队伍里从来没有女的。
中午家家吃饺子,但饺子出锅以后不能立刻吃,得先送饺子。大人一碗碗盛好,小孩儿端着给邻居送,邻居收下饺子,再押回来一碗自家的饺子。胡同里撒欢儿跑的,都是送饺子的孩子。有的赛起跑来,脚下一绊,一碗饺子撒在街上,赶紧捡起来吹吹土,扒拉扒拉泥儿,举着碗再往家跑。
一通跑下来,自己家的饺子全跑到别人家碗里,而自家的饺子筐里,摆满了各家媳妇的饺子。而我们家的饺子,是公认南街最好吃的,因为我们家是世代卖饺子的,样子好看,馅儿调得香,舍得放肉。我爹我娘边吃边逐一点评,“你姨老娘包了这么多年就没好吃过。”“那谁家真会过,里面全是白萝卜,不舍得放肉。”“谁家的馅儿就没调准过,齁咸。”“你那个奶奶包的饺子大得像鞋底子。”“这是谁家的饺子?尝一个,哦,新媳妇包的吧,以前没吃过,手艺不孬。”P45-51
我从哪里来
从甘肃游到广东,再联想到家乡河南,我又回到了“我是谁”的问题上来。一路追随着古人的脚步,看一群人从河西走廊进入中原,草原牧歌渐渐变成田间小调,再看另一群人从中原匆匆退走,扶老携幼向南行进。而这个民族迁徙的中转之地,兵荒马乱不断的中原,就在我出生的河南。那么,我这个现代河南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虽然由于族谱不存,几乎找不到答案,但并不妨碍我对这件事好好地探究一番。瞎琢磨以后发现,我这个现代中原人,跟河西走廊,跟广东客家,竟然都有某种不清不楚的联系。
我家乡在河南濮阳,古称澶州,冀鲁豫三省交界之地,北宋寇准签下澶渊之盟的地方。我们家姓李,逃荒到河南,族谱早就没了,只能上溯到我爷爷的爷爷。我曾不止一次问起李家的历史,老辈人只知道从山东东明迁过来的,再往前能追溯到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我爸爸在本家族最有学问,他说我们先祖可能是李世民帐下一牙将。
从我们家族的长相上看,确实有胡人之相,鼻子很高,眉毛浓密,眼窝深陷,不喜欢农耕,天性懒散。如果我父亲说的靠谱(这个只能存疑),先祖曾是李世民的部将,而李世民自称陇西李家,有鲜卑人的血统(据好事者考证,李世民有75%的鲜卑血统),也许我还有点鲜卑血统?只有天知道。元末朱元璋起义,江山打下来之后,中原地区已经没了人烟,古代河南人基本绝迹,朱元璋和他的子孙就开始以山西为移民基地,从西北往中原移民,我的先辈可能在那个时候到了河南。
早先的中原人哪里去了?一部分在战乱灾荒中殒命,一部分逃到南方成为客家,一部分留下来跟外族融合,这个应该是确实的。我相信我们这些新移民,不如古河洛人、古中州人那么有文化,因为当时能够南迁的人,要么是王宫土族官宦门第,要么富有冒险精神,具有经济实力,而留在当地的多为贫苦人家,留下来和西北、北方来的蛮族一起生活。但由于向南迁徙的过程很漫长,新旧中原人之间,必然有一个交叉融合的过程,一个文化的过渡,所以现在的河南人还残存着一些中原文化.这一点从农村葬礼仪式上能依稀看到。我没有专门研究比较,我们北方农村和客家人的传统习俗,应该能找到某种“亲戚关系”,尽管这种基因已经大为稀释了。
以我不靠谱的猜测,现在的河南人,应该是古中原人有一点,各朝代的匈奴鲜卑契丹蒙古都有一点,山西移民占相当部分,经过千年的融合,早已分不清哪个族了,反倒成为如今汉族的主体。这完全没有证据可言,只是一个现代河南人对自己身份的猜想,是我在河西走廊、广东客家旅行途中,被中国民族迁徙流动的大河所震撼而引发的联想。
逐鹿中原,这个无数古代英雄的人生理想,却是中原的灾祸之谶。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随着灾荒与战乱,随着大规模的南下迁徙,河南这块中原的母体日渐贫瘠,文化也走向粗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今天的中原人,也许能从注重文化礼教的客家人身上,依稀看到古中原先辈的余韵?
很多年前,六个老男人凑到一起喝酒,没想到喝完了两届世界杯,至今还是有滋有味。看来不管多不靠谱的事,只要坚持做上8年,就真的成了个事儿。
去年,可能是绿茶的提议,说咱也潮流一下,成立个微信公众号吧,名字就叫六根,取“六根不净”的意思。酒酣胸袒的时候,随便提议,也就随便通过,2014年6月6日那天,“六根”正式开张了。
我以为做不了太久,尤其有我这样的“拖拉机”,什么事都能给拖得没了心气儿,我果然也总是最后一个交稿。谁知李辉并不信邪,他每周率先交稿,然后就在群里挨个儿敲打:“某人又要拖后腿了呀。”数次青黄不接、纪律涣散的时候,都是李辉“胡萝卜加大棒”,为六根注入一股真气。
另一个不信邪的是绿茶,李辉是能催,绿茶是能撑,他的工作量是最大的。由于精通微信公众号技术,绿茶被迫成为唯一的发稿机,不管在家带小孩,出门当评委,还是出差给文艺女青年开讲座,每天都得盯着我们要稿,做这份非常熬人的苦差事。
正是靠着李辉和绿茶的绵绵内力,六根竟然走过了将近一年,还能一次出六本书,对于一个松散的酒友联盟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成绩。这可能也是我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件小事。
在我的六根文章里,我最喜欢的是写家乡的文章,儿时的趣事、小濮州村的风土人情、濮阳历史上的风流故事,这些小文也往往能引起回响。今年大年初一,我回村子给长辈拜年,一个同岁的堂叔找到我,说:“我订了六根,常看你写咱村,二麻子那事儿你记错了啊,那天晚上还有我呢。”
堂叔和我同岁,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在延安给人开车,六根上记载的故事,把我们分道扬镳的人生瞬间拉了回来,我俩站在十字街头当年我爷爷的饭铺门口,笑嘻嘻地回忆当年一块儿玩闹的生活。
当时我就寻思,要多写一点儿我的村子,多写一点儿小城濮阳,那是我出发的地方,也是在心里回去的地方。那些从来没人关注却被我提到的人、早已破败而我又去重访的故地,生活在这里的他们对我的文字,能体会到格外的喜悦。
所以这本书的主题,就成了一个“70后”的江湖游踪图,小濮州、户部寨、濮阳、郑州、北京、爱丁堡,从乡村到小镇,从小城到省城,从京城到国外,一站也没有落下。我这个跟着父亲进城的农村孩子,被奋力一搏的父亲推上了疾驰的时代列车,这才有余力缅怀衰败的乡村,而不是困在乡村中衰败。
父亲失去考大学的机会,在村里当民办老师,“文革”后考上师范,从村里小学、中学教师到乡里小学校长,三十多岁去城市应聘到老师,在小学校长的任上筋疲力尽;我在城市里上小学,到省城读大学,到京城成家定居,似乎也达到了我的极限;我的女儿在京城上小学,和妈妈去国外读书,在欧风美雨中成长,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看似水到渠成的过程,却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小史诗。其中最艰难的一步是走出农村,提供了第一推动力的父亲,是一个小家族历史中的“牛顿”,他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付出的代价也最为惨烈。他的功勋与痛苦,不下那些横卧于战场的英雄。
很多和我同时代的人,从我们家,应该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因为我都赶上了。
这本书并非写我的经历,经历只是一个线索,我写的是生活过的地方。绿茶说,我这本书可以叫“从小濮州到爱丁堡”,我想到的是“十字街骑士”,以纪念那段骑着黑色老母猪在十字街上巡游的时光。
小濮州有十字街,北京也有个十字街,那是北京的两条中轴线。历史够悠久的地方,都会有一个十字街,它是古代中国的地理图腾。但三十几岁的濮阳没有,现在的郑州也没有,郑州看上去像河南特产的吊炉烧饼,上面撒满了芝麻。
感谢李辉和绿茶,还有叶匡政、韩浩月、武云溥;醉能同其乐,醒能著以文者,六根也。谢谢维娜和段旭,帮六根做了那么多事情。谢谢这套书的编辑杨爽,为这几本也许不畅销的书付出心血。
感谢小濮州村的长辈田同学,他曾在濮阳县人大做过文史工作,对濮阳和小濮州的历史如数家珍,为我提供了巨大帮助,并一块儿干掉了一瓶白酒。谢谢孔夫子旧书网,我从那里买了几十本关于濮阳的老书,有些书已经很难找到了。
感谢父亲和母亲。
我把这本书献给正在苏格兰求学的妻子和女儿,爱你们。
潘采夫
潘采夫编著的《十字街骑士》介绍:十字街,一张历史留存的标签,标记着这片土地的迎来送往、苦难挣扎。
所以每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都有它的存在,小濮州有、北京有、爱丁堡也有。
它们记忆着乡村的没落衰败、城市的肆意繁盛以及每一个时代的开始与结束。
而我,跟随父亲进城的农村孩子,被父亲奋力一搏,推上了疾驰的时代列车。从乡村到小镇,从小城到省城,从京城到国外,如同骑士,放纵感官,驰骋欲动。但若回首,那个骑着老母猪在十字街上巡游的孩子,永远在那儿。
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我们赶上了一个时代,我们应当为它注解。
潘采夫编著的《十字街骑士》是一幅70后的江湖游踪图,历数家谱寻根,幻想马背游民,驰骋中原集市,上房点炮揭瓦,只差征战沙场。潘采夫以其敏锐的触感和惊人的记忆力,将消失中的乡野趣事、民间风俗一一讲述,下笔如神,生动有趣。
令人,捧腹大笑。
《十字街骑士》是一场直抵内心的文化较量,农村孩子,小城长大,省城求学,京城谋生,两年旅居苏格兰。多种文化在一个人的经历里相互冲撞、自由生长,既拉扯争抢又安然并存,仅描摹日常,就智趣无穷。
发觉,文字成精。
《十字街骑士》以赤子之心为七〇一代书写,缅怀却不伤感,戏谑却不鞭笞,带有对乡土的依恋和对时代的敬意,是为作者的洞见与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