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刚在萨奔山的上空染了一抹红晕,暗蓝色的海面就抹去了浓重的夜色,等待着第一道光线洒下快乐的万点金星。港口那边飘过来一股寒冷的雾气;雪没有了,周围是黑黝黝的一片。清晨的严寒刺得脸颊生痛,在脚底下被踩得咯吱咯吱地响。遥远的海上永不停息的涛声,塞瓦斯托波尔城内断断续续的枪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舰船上闷声闷气地敲了第八次钟了。
北边一带平静的黑夜宣告结束,白昼的活动逐渐开始了。哨兵在换岗,发出火枪撞击的声音;有个医生在急忙忙地赶路,要去医院上班;一名小兵从地窝子里爬了出来,用浮着冰块的水洗了洗晒黑的面孔,转身朝着泛出红色的东方匆匆地画了个十字,向上帝祈祷;有一辆骆驼拉的大车,车身很高,吱吱呀呀地向墓地走去,要把满身血迹的死者埋葬人土,一车的尸体几乎装得满满的……请您往码头那边走,一股混合着煤烟、湿气、粪便和牛肉的特别的气味,呛得您昏昏欲倒;几百种物资:木柴、肉类、面粉、铁条、柳条筐等等,在码头旁边堆得像小山似的。几个团的士兵,带着麻袋,背着火枪,或者赤手空拳,聚在这里抽烟,吵架,把货物搬运上船;船冒着烟,停在趸船外边。许多私人的小划子坐满了乘客,其中有水手,士兵,商贩,妇女,靠了码头又划走了。
“老爷,到格拉夫码头去吗?请上船吧。”有两三个退伍的水兵站在各自的小划子上在向您招揽生意。
您选中了离您最近的一只小划子,跨过一匹腐烂的枣红马的尸体,它一身污秽地躺在旁边,走到掌舵的身旁坐下。小划子离开了码头,四周的海面上闪耀着朝阳的光点。您面前是个年老的水兵,穿着驼灰色的大衣;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的颜色很浅,一声不响地使劲划着双桨。您看到了远近停泊在海港里的几艘轮船那带条纹的庞大的躯体,看到了在蓝莹莹的海面上流动着的许多黑色的星星点点的舢板,看到了城市临海一面的建筑被早晨的太阳那玫瑰色的光线渲染得十分明亮而美丽,看到了那浮着泡沫的一道漆成白色的木栅和沉在水里的船只那闷闷不乐地伸出焦黑的断桅,看到了远处敌方的舰队在清澈透明的海天交接线上出现,看到了双桨打起的咸苦的水泡在一股一股涡流中跳跃;您又听到了双桨均匀起落时发出的击水声,水面上飘过来的说话声以及沉重的射击声,您觉得塞瓦斯托波尔的射击声越来越密集了。
一想到您是在塞瓦斯托波尔,您的心中不可能不涌起一种勇敢而自豪的感觉,您全身的热血不可能不急速地流动……
“老爷,您现在正笔直地朝基斯登丁走呢。”年老的水兵这样告诉您说,他回过头去看看是否偏离了您向他指定的方向——右舵。
头发浅颜色的小伙子从兵舰旁边划过,打量了它一眼后说:“这条船上的大炮倒挺齐全的呢。”
“要不怎么打仗!这是条新船,科尔尼洛夫还在上面住过。”老兵说,也打量了它一眼。
“你看,什么地方给炸了!”小伙子有一阵子不说话,忽然说了一句,看着南港上空突然升起一股浓烟,结成一朵白云,同时传来一颗炮弹爆炸的巨响。
“这是他那边今天从新的阵地上打来的炮。”老兵又说了一句,若无其事地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喂,米什卡,加把劲,超过那条大船。”于是您这只小划子冲破海港中辽阔的微波荡漾的海面加速前进,真的超过了那条吃水很深的大船;船上堆满了一袋一袋货物,划船的士兵是新手,动作不熟练,也不协调,挤在不计其数的各式各样的小划子中间向格拉夫码头驶去。
海滨的街道上乱哄哄地走动着一群一群灰色的步兵,黑色的水兵,花花绿绿的女人。女人在卖面包,俄罗斯的男人守着茶炊大声叫嚷:“喝热的蜜水啰!”他们眼前最低的几道石级上,堆放着圆的长的炮弹、霰弹,还有各种口径的铁炮,全都生了锈。再往前走几步,有一块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粗大的木头、炮架,睡着许多士兵,停着马匹、大车,放着草绿色的工具和工具箱,以及步兵的枪架。许多步兵、水兵、军官、女人、孩子、商人在走来走去,大车拉着草料、麻袋和木桶在来来往往,不时地还有哥萨克和军官骑在马上、将军坐在马车里招摇过市。右边一条街筑起了防御工事,射击孔后面都伏着一门小炮,旁边坐着一个水兵在抽烟斗。左边是一栋漂亮的房子,门面三角墙上写着几个罗马数字,底下站着几名士兵和染满血迹的担架。您到处可以看到军营的种种不愉快的痕迹。您最初的印象肯定是最不愉快的,因为军营的生活和城市的生活、美丽的城市和野外污秽的宿营地莫名其妙地混合在一起,不但奇丑无比,而且以它的杂乱无章叫人感到恶心。您甚至觉得所有人都给吓破了胆,慌慌张张不知道该干什么。可是您凑近了去看一看在您身边晃动的这些人的脸孔,您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即使看一看这位辎重兵也行,他负责为一驾马车上的三匹枣红马饮水,正悠闲自在地轻轻地哼着小曲。显然,他在这一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间并没有站错位置的感觉,在他看来,这群人仿佛并不存在。但无论叫他去干什么事他都愿意,饮马或者拉炮,同样显得悠闲自在,信心十足,心安理得,好像他是在图拉或者萨朗斯克的某一个地方干这些事一样。您从这位军官的脸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表情,他正好从旁边走过,戴一双无可指责的雪白的手套;您从这位水兵脸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表情,他正坐在街头的防御工事上抽烟;您从这些干活儿的士兵的脸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表情,他们正带着担架在以前的议会大厦门前台阶上待命;您从这位姑娘的脸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表情,她正踏着街心的小石子儿穿过街道,别让身上这件玫瑰色的连衣裙给弄湿了。
是呀!如果您是第一次来到塞瓦斯托波尔,您一定会感到失望的。您想从哪一个人的脸上发现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或者慷慨激昂、视死如归、坚如磐石之类的表情,是枉费心机的。一丝一毫都没有。您看到的只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人,安安静静地在做着平平常常的事。由于这个缘故,也许您会责怪自己兴奋得过了头,对于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的勇士们的“英雄气概”这个词用得是否确切不免产生了一点儿怀疑,这个词是您从北岸来人叙述、描写他们的亲身见闻时听来的。不过,在您表示怀疑之前,请您先到各个碉堡里走一走,在保卫战的现场,看一看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的勇士们;或者干脆往街对面去,到以前的塞瓦斯托波尔议会大厦里看一看,它的门前台阶上正站着一群带着担架的士兵,您可以在那里见到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的勇士,看到可怕而悲惨的、伟大又是有趣的但是惊心动魄、会使灵魂得到净化的场景。
请您进入议会大厦的大厅吧。您刚推开大门,四五十个截肢和重伤的病人的景象和气味立刻会使您大吃一惊。他们有一些人躺在病床上,大多数人则席地而卧。请不要相信您的感觉,它会让您停在大厅的门槛上欲进不能。这是一种卑劣的感觉。向前走吧,别以为您来探望遭受痛苦的人似乎是什么可耻的事,别以为与他们这些不幸的人接触和谈话是什么可耻的事。他们愿意见到富有人类同情心的脸孔,愿意叙述自己的痛苦,听到安慰和同情的话。您从病床中间走过去,找到一张不那么紧张而痛苦的脸,决定上前去同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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