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衣
一
翠衣抱着一只铜皮盒子嫁进了柳府。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铜皮盒子,盒子里空无一物。而翠衣身上除了那只盒子又身无长物,连一样像样的陪嫁也没有,寒酸得很。
柳镇人对蒲柳两家联姻觉得意外,要在蒲家兴隆时,两家结亲可谓门当户对锦上添花,可如今蒲家败落了,柳家正如日中天。翠衣嫁进柳家当个填房的姨太太也就算了,还是明媒正娶的长房少奶奶,这就更让柳镇人百思不解。尤其翠衣怀里当宝贝抱着的那只铜皮盒子,柳镇人更猜不透为何方宝物。
半月前,母亲娄氏捧着那只铜皮盒子来到翠衣闺阁。翠衣喊了一声娘,挪过椅子要娘坐。母亲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打开盒上金锁,取出一张黄纸交到翠衣手上。
黄纸是一张古药方。
母亲说:把这张药方默背下来。翠衣不解。母亲接着说:不要问,要你背你就背。翠衣自小聪慧,又在蒲安堂长大,对各种中草药耳濡目染,一张药方哪能难倒翠衣。翠衣默背后,又将药方还给了娘。母亲说:翠衣,你背一遍给娘听。翠衣就背了。母亲微微点头,擦一根火柴将药方付之一炬。母亲说:这张方子就是蒲家从不外传的秘方。
蒲家的秘方历代都是大掌柜一人掌管,其他人是见不到的,也就是说方子该在爹手里的。就问:方子怎么会在娘手上?这可是蒲家的传家宝。母亲说:你不要追问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娘让你记下的这张方子,会给你的后半生带来福气。
翠衣更加不解,说: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母亲说:娘要你记下药方,不是要你重振蒲安堂,蒲家已是折了柱子塌了架子的楼阁,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扶得起,娘要你含着这个方子嫁进柳家。
十五年前,柳家老太爷柳芳林患上了怪病,那病只有蒲家的秘方药能医治。十五年来,蒲家一直给柳家配置这个药。由此,柳家一直对蒲家百般恭敬,即使蒲家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柳家始终善待蒲家。蒲家人心如明镜儿,那不是柳家人心善,是蒲家攥着柳家老太爷的命根子。
母亲说:娘心里清楚得很,柳家早视蒲家如草芥。不过柳家决不会拿老太爷的命当玩笑开的。翠衣说:娘要女儿去给柳芳林做小吗?母亲说:我们蒲家的女儿也曾是金枝玉叶,怎么会给老棺材瓤子当小老婆呢?我要柳家明媒正娶你当长房少奶奶。
翠衣呆了半晌问道:这也是爹的意思?母亲说:你爹?……他死了。翠衣睁大了眼睛,问:娘,你说什么?我爹死了。母亲恨恨地说:他活着和死有区别吗?蒲家就是他抽大烟败光的,他早该死了。翠衣泪流满面,说:这也不能完全怪爹呀。
当天夜里,父亲蒲松之停在烟房的炕上,翠衣去看过。父亲的脸盖着白布,翠衣轻轻揭开白布,看见了父亲枯瘦如罂粟壳般的头。从父亲脸的颜色判断,父亲是让砒霜一类的剧毒毒死的。这座宅子里只有父亲、母亲、翠衣还有柳妈四人。柳妈是个下人,断不能毒死父亲的。翠衣再去看母亲时,母亲正手捻佛珠,面如死灰。翠衣不寒而栗,感觉母亲很陌生。
蒲松之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娄氏翻出首饰盒子,把仅存的一条项链拿去“仁和当”当了。在镇街上雇了工人,买了棺材,抬去了蒲家坟茔地。
翠衣也要去坟茔地给父亲送葬,娄氏制止了翠衣,说:那里阴气重,女儿家不宜。翠衣说:娘,我可是爹唯一的骨肉。母亲没说话,反手把阁楼的门锁死了。
P15-17
沉重的话题
吴秉杰
每次“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终审会开会的时候,崔道怡先生总要说一番话,列举这么多年来(二十年不到或二十年出头),我们推出了多少人才,出版了多少青年作家的第一本书;当初的新人,现在已是著名作家了。其中有作协主席,创研部主任,各省的现任作协领导,多少在全国文学评奖中折桂的名家。彰显成绩,鼓舞士气,显示我们这一工作于文学、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性。不过,在受鼓舞的同时,也有些丧气,现在似乎是人才凋零,一代不如一代了。文学高歌猛进的年代似已过去,或者文学的发展有高潮,也有低潮。于是,又有领导一次次地说,我们不能降低标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不是“扶贫”(虽然上世纪创办之初也有针对新人出书难的因素),宗旨和要求,还是推出文学之星。
但星星或月亮是容易被推出的吗?
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发现与观察。
时代是不一样了,世风日下,功利日炽,物欲攀升,精神滑坡,可我觉得文学还是有着一些不变的和值得我们骄傲的地方。
譬如,文学始终是贴近社会变迁,贴近生活和贴近自己真实的内心的。我听了几十年的歌曲,总是欢歌,喜歌,颂歌;无论十七年、前三十年(包括文革),还是改革开放至今约六七十年,都是“莺歌燕舞”,从无变化。忽然开放了,通俗了,便又流行歌曲一色地唱爱情。在这个爱情被功利绑架的时代,真应了那句老话,没有什么,就吆喝什么。可能是某一年的春节(春晚),主题变成了歌颂父母亲情,弘扬传统孝道,唱歌的人发现了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没有良心,歌声中这才有了些悲伤和沉重。而文学创作在我们所经历的不同历史时期,则总会出现自己不同的声音:沉重的声音。
文学在中国的政治环境、文化语境中是引起争议、批判或对立的情感最多的一种g术门类。可能与语言文学既是大众的,又是小众的有关。而电影、电视剧若引起争议,也不是因为其表演的成分,而多半是缘于其中所孕育的文学精神,对于生活的认知,以及我们最看重的,选择并拿来和对象交流的精神价值。这,又是文学的“分量”所在。
当今时代大致可以定位为是一个喜剧时代(美学意义上所说的“悲剧”和“喜剧”)。夸张、搞笑成为其特征。最发达的是段子,最流行的是谣言,最庄重的是假话,都是些亟待戳穿的喜剧要素。另一方面在大众艺术上的表现,则是严肃退位,崇高不再,痛苦视而不见。看看现在的电视剧,小品演员、喜剧演员已占据了主流荧屏,包括张忠诚家乡的演出剧团,都是无尽的闹腾,无限长的喜剧。这自然也影响到了文学,文学中的戏仿、调侃、谐谑、穿越,一时成风。但即便如此,在流行的夸诞、调侃中,对文学而言,解构仍是最后的选择,仍然包含着时代的一种沉重的疑问。
这一切作为“背景”表现在张忠诚的作品中,是另一番面貌了。很值得关注。“沉重”在张忠诚的创作中已经构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事物的本来面貌和底色,当然也是他创作的基调。看一下他这部集子中的篇目:《翠衣》《盲》《晒狗皮》《铁扳手》《送瘟神》《杀人的口水》《蒲草结》《绑票》《矿山背尸工》《一盏麻油灯》等,就不难感受到这一点。辽宁省作家协会关于他小说的推荐意见写道:张忠诚的小说“文字厚重,笔触社会良知,直指人类生存与道德底线”,迥异于“当下‘80后’的那种普遍气质,是一个具有典型文学气质的创作潜质很大的青年作家”,已很好地指出了张忠诚创作的优长所在。张陵先生在初审意见中也这样评价,认为他的作品“非常接地气。他的小说,多为农村题材,重点写普通农民,特别是弱势群体在生活中的命运和不幸的人生”。“作者善于描写场景、塑造人物、讲述故事,有相当成熟的小说写作基础,……他在表现民俗风情方面显示出自己的优势,但在处理当代社会……生活内容方面,还比较生疏。”我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为什么写过去生活,多半是自己观察到的,而非直接接触、体验到的生活便写得好,而当下的一些变化了的生活内容则比较弱呢?是不是张忠诚也要刻意回避一些东西,和时代潮流保持距离?我觉得张忠诚的写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用平实无华的叙事,指向那些不如意的底层生活状态,是要揭露背后的一个隐藏的世界。譬如《翠衣》,写家族生活,它未必是写得最好的。可能仅是一个改装版的“妻妾成群”,但它表现出了没有向上的文化支持的家族制的必然灭亡。“翠衣”只是外衣,我可能有些过度解读,但也是人名和作品内涵带给人的联想。《盲》设置了悬念,且保持始终,结果大出人意料,表明我们只能看到那些属于表相的社会生活,而背后隐藏的尖锐矛盾,则是属于我们普遍“盲”的范畴。《晒狗皮》是一篇生动地表现了农村家族势力斗争的小说,却也有着象征的意味。《圆房》反映落后的风俗民情,也结合了人物命运。张忠诚不是那种才气纵横的作家,但他的短、中篇小说中,仍有着含蓄的一面。他没有飞扬跳脱的文字,可平实的故事后面,仍含有沉重的话题。
或许,对于一个青年作家来说,不需要提出过高的要求。尤其是当他已经表现了严肃的社会责任感的时候。不过,想到开头崔道怡老师对于星光闪烁的期待;想到出第一本短篇集子的不容易,作者总要以此为起点,有更高的追求;想到文学总要领先于其他艺术门类,提供新的、更多的精神主题;对于张忠诚相对比较单一的沉重基调,还是有话可说。一般而言,从已有的,相对已固定的文化元素中加以开掘,比较容易;从传统的,但又流动、变化的文化元素中发掘,则比较难。传统现实主义也需要在发展中不断提供新的现实,提供不同于过去的新的精神特征,探渊而索源,振叶以寻根。这与“沉重”无关,与独特的发现有关。“沉重”本是作家或评论家加上去的词。从物理学的意义上,是多重就多重,无所谓轻与重,一千斤比一万斤轻,如山般沉重,山却并没有沉重的感觉。因此,在揭示生活的沉重的本相时,提供独特的感受和新的感情,或许才是“沉重”在文学的本义。
张忠诚有着区别于一般“80后”作家的“潜质”。他的创作自然还要发展,在一个利益追逐、个人至上的时代,文学家最重要或最后要守住的底线,是照看好自己的灵魂。若是文如其名,忠诚于自己的内心,我相信有“潜质”的张忠诚以后创作之路将会更加宽广。
是为序。
张忠诚的写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用平实无华的叙事,指向那些不如意的底层生活状态,是要揭露背后的一个隐藏的世界。《翠衣(短篇小说集2016年卷)》一书中的《翠衣》,写家族生活,它未必是写得最好的,可能仅是一个改装版的“妻妾成群”,但它表现出了没有向上的文化支持的家族制的必然灭亡。“翠衣”只是外衣,也是人名和作品内涵带给人的联想。
“沉重”在张忠诚的创作中已经构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事物的本来面貌和底色,当然也是他创作的基调。他用平实无华的叙事,指向那些不如意的底层生活状态,是要揭露背后的一个隐藏的世界。
张忠诚有着区别于一般“80后”作家的“潜质”,文字厚重,笔触社会良知,直指人类生存与道德底线,在表现民俗风情方面显示出自己的优势,虽然没有飞扬跳脱的文字,可平实的故事后面,仍含有沉重的话题。
请看张忠诚所著的《翠衣(短篇小说集2016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