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的灵柩停在庙中一年多,丈夫忙着续弦。蕙的父亲不愿承认儿子枚有病,忙着给他娶妻,妻子脾气很大,枚婚后不久去世,留下妻子和她腹中的胎儿。四房五房想卖掉公馆分家,克明在郁闷中丢下怀孕的妻子去世。高公馆卖掉了,高家四分五裂。觉新娶了丫鬟翠环并将她当作妻子看待,觉民与琴,也按他们的意愿举行了新式婚礼并即将出外工作。
《秋》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之三。这部长篇巨制蜚声海内外,通过一个大家庭的没落和分化,描绘出封建宗法制度的崩溃和革命潮流在青年一代中掀起的改变旧生活的伟大力量。作者对题材熟悉和感受的亲切,使作品获得了巨大的震撼力。
《秋》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之三,描述了高家旧家庭的分崩离析,表现了高家第二代,第三代的道德与伦理的丧失,生活的腐化,重点放在第三代子女的命运上,从蕙儿的灵柩被郑家忙于续弦而置之不理,到枚少爷与淑贞被病痛和封建家长制残酷地剥夺了生命,以及觉英,觉世的堕落,着重抨击了封建专制主义礼教的腐朽和对青年一代所做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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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前省城附近有过几天混战。城门关了三天,我家也落过炮弹,大家惊扰了好一阵,又算平安无事了。我们现在又过着太平日子。不过近来我实在疲乏得很,遇到的全是不如意的事情。姑母因五叔在居丧期中将喜儿收房,三叔又不加阻止,心中有些不满,去年重阳在我家遇到四婶与陈姨太吵架,听了些闲言冷语,回家后很不高兴,以后便托病不再来我家。二妹走后,三叔虽不愿将此事对外发表,亦未深加追究,但是他在陈克家面前丢了脸,心中非常不痛快。他常发脾气,身体也不及从前了。我自海儿死后,心中若有所失,胃疾愈而复发,时时扰人,近来更甚,深以为苦。最近事冗心烦,人过于贪懒,因此少给你们写信。二妹给琴妹的信已经看到了。后来又接到三弟和二妹给我的信,讲到剑云病故的事,我和二弟心中都很难过,剑云是现社会中难得的好人。二妹离家的事全亏他帮忙。倘若他的处境好一点,他也许不会死得这么早。不过我觉得他比我活得有意义,他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情。他不能说是白活。而我呢?……
“三婶不时向我打听二妹消息。她得到二妹三次来信,知道你们在外情形,非常高兴。昨日汇上之款即三婶交来嘱我代汇与二妹者。据云三叔心中似有悔意,不过目前仍然做出严厉的样子,不肯让步,也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二妹。我想,再过些时候他也许会软下心来。去年婉儿在冯家生了一个儿子,上月带了儿子来给三婶拜生。婉儿人长胖了些,她讲了好些冯乐山一家人的丧德事情,真叫人气死。婉儿真有本事,她居然受得了。她很想念旧主人,她要三妹写信代她问候二妹……
“深夜无聊,百感交集,我想起你们,想起先父母及死去的大嫂、海儿和梅表妹、蕙表妹等,真有生者远而死者别之感……”
高觉新写到这里,手微微地抖起来,毛笔的笔锋触到信笺,不曾在纸上划动,却马上离开了。他也不想再写下去。他觉得眼睛花了。
“大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道。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高觉民站在觉新的旁边,他把手放在觉新的肩头,同情地说:“你还想那些事情做什么?死了的就让他们死了。你自己身体要紧。”他看见了信笺上面那几行字。
觉新抬起头,他的身子在活动椅上转了一下。他一把抓起觉民的左手紧紧地捏住。他痛苦地对觉民说:“二弟,你叫我怎样办?”
觉民不了解觉新的求助的心情,他只是温和地劝道:“大哥,你不该到现在还是这么激动。这样不过白白苦了你自己。你也太苦了。”
“我是受得苦的,再大的苦我也受得下去,只是他们不该叫我做这件事。”觉新皱紧眉头,用力地说。
“你说的是什么事,大哥?”觉民惊愕地问。
“他们要我续弦。”觉新短短地说。
觉民停了一下,忽然切齿地说:“又是他们。总是他们。”
“他们总不肯放松我。”觉新诉苦般地说。
“这是你自己的事,跟他们有什么相干?”觉民的愤怒略微平静下去,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并不十分严重,他知道这是可以由他的哥哥自己作主的。他走到觉新对面那把靠窗的藤椅前,坐下来。
“可是他们比我更热心,连妈也这样劝我,他们说再过几个月我的丧服就满了。”觉新自语似地低声说。
“是不是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觉民讥讽地说了这一句。
觉新不回答。他把手帕放进衣袋里。他颓丧地垂着头,眼光似乎停在面前的信笺上。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眼前晃动的是一些从“过去”里闪出来的淡淡的影子。这些影子,都是他十分熟悉的。他想拉住她们,他想用心灵跟她们谈话。
这情形觉民不会了解。但是他也不作声了。他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他的思想渐渐地集中到一个年轻女性的丰满的脸庞上。他看见她在对他微笑。
房间不住地往静寂的深渊里落下去。连电灯光也渐渐地黯淡了。月光涂白了玻璃窗,窗帷的淡淡的影子躺在屋角。窗外相当明亮。窗内只有钟摆的单调的响声慢慢地蚕食着时光。觉新偶尔发出一两声吁叹,但是声音也很低微,刚刚送进觉民的耳里就消灭了。
于是汽笛声响起来,永远是那种拉长的尖锐的哀号。觉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变动。觉新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何嫂!”没有听见应声。他便站起来,走到方桌前点燃了油灯盏,然后回到活动椅那里坐下。他的眼光又触到了桌上的信笺,他提起笔想写下去。但是电灯光开始变了颜色,纸上的字迹渐渐地模糊起来。他无可如何地叹一口气,又把笔放下,无聊地抬起头望着电灯。电灯完全收敛了它的亮光,灯泡里只剩下一圈红丝,连红丝也在逐渐褪色,终于淡到什么也没有了。清油灯在方桌上孤寂地发亮,照不明整个房间。月光趁机爬进屋里。没有灯光的内房里黑地板上全是树影和窗帷影子,外屋里到处都有月光。
觉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来。他带了一点悲痛对他的哥哥说:“大哥,你再结一次婚也好。这种日子你怎么能够长久过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不行,这不行!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不能做这种事!”觉新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他摇着头拒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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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广州的轰炸中,我和几个朋友蹲在四层洋房的骑楼下,听见炸弹的爆炸,听见机关枪的扫射,听见飞机的俯冲。在等死的时候还想到几件未了的事,我感到遗憾。《秋》的写作便是这些事情中的一件。
因此,过了一年多,我又回到上海来,再拿起我的笔。我居然咬紧牙关写完了这本将近四十万字的小说。这次我终于把《家》的三部曲完成了。读者可以想到我是怎样激动地对着这八百多页原稿纸微笑,又对着它们流泪。
这几个月是我的心情最坏的时期,《秋》的写作也不是愉快的事(我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我昨晚写《秋》写哭了……这本书把我苦够了,我至少会因此少活一两岁”)。我说我是在“掘发人心”(恕我狂妄地用这四个字)。我使死人活起来,又把活人送到坟墓中去。我使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那里的男男女女怎样欢笑、哭泣。我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心。我的夜晚的时间就是如此可怕的。每夜我伏在书桌上常常写到三四点钟,然后带着满眼鬼魂似的影子上床。有时在床上我也不能够闭眼。那又是亨利希·海涅所说的“渴慕与热望”来折磨我了。我也有过海涅的“深夜之思”,我也像他那样反复地念着:
我不能再闭上我的眼睛,
我只有让我的热泪畅流。
在睡梦中,我想,我的眼睛也是向着西南方的。
在这时候幸好有一个信念安慰我的疲劳的心,那就是诗人所说的:
Das Vaterland wird nie verderben.
此外便是温暖的友情。
我说友情,这不是空泛的字眼。我想起了写《第八交响乐》的乐圣悲多汶。一百二十几年前(一八一二)他在林次的不愉快的环境中写出了那个表现快乐和精神焕发的《F调小交响乐》。据说他的“灵感”是从他去林次之前和几个好友在一起过的快乐日子里来的。我不敢比拟伟大的心灵,不过我也有过友情的鼓舞。而且在我的郁闷和痛苦中,正是友情洗去了这本小说的阴郁的颜色。是那些朋友的面影使我隐约地听见快乐的笑声。我应该特别提出四个人:远在成都的WL,在石屏的CT,在昆明的LP,和我的哥哥。没有他们,我的《秋》不会有这样的结尾,我不会让觉新活下去,也不会让觉民和琴订婚、结婚(我本来给《秋》预定了一个灰色的结局,想用觉新的自杀和觉民的被捕收场)。我现在把这本书献给他们,请他们接受我这个不像样的礼物。
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上海了。我应该高兴,因为我可以见到那些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过一些愉快的日子。不过我仍然说着我两年前说过的话,我是怀着离愁而去的。牵系住我的渺小的心的仍是留在这里的无数纯洁的年轻心灵。我祝福他们。我请他们记住琴的话: “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过了,春天就会来的。”
现在我已经嗅到春天的最初的气息了。
巴金194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