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那年,我在秦岭山中做过一年半的工人,工作是炼金子,把金灿灿的黄金从土灰色的岩石里提出来,炼成沉甸甸的金条交给人民银行。如果10年前,你站在这个县城的一座名叫老君洞的山梁上,看到在县城的东南角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烟囱,那就是我们的工厂。
它没有具体的名称,没有悬挂任何标志,是租用县农机厂一间砖木结构库房改造而成的。有人叫炼金厂有人叫它洗炭车间,它是那么的普通而又破旧,隐藏在农机厂杂草丛生的后院里。只有一个小窗户背着阳光朝着山坡,因此房子里一年四季都是黑的。架设炼金设备的师傅们在厂房上装了一个烟囱,烟囱的高度超过了县城的水塔,所以很醒目。师傅们还在厂房下面修了一道水槽。烟囱里冒的是蒸汽,水槽里排放的是废水。我们的炼金设备其实就像一台磨面机,我们工作的情形就是戴着严实的口罩,穿着胶皮长靴,站在凳子上把一种装在尼龙袋里的叫活性炭的东西从高处的铁皮仓斗里倒进去,然后再把一些名叫氰化钠的化学药品倒进水池里,加热。有时候还要再加些硫酸。小小的厂房里经常是轰鸣的,有两台马达,一台输水,一台排水。水池里冒着的水汽味刺鼻。闻的时间长了,就觉得喉咙烧,心里慌。那时间,我们知道硫酸是有腐蚀的,所以戴着口罩,但我们不知道氰化钠是剧毒物品。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水池里大量添加的氰化钠对肺脏有着极大的毒害。但当时我们根本没有察觉。我们自豪自己是炼金子的工人。虽然我们的工作跟在家务农的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拿着铁锨,扛着尼龙袋子哼哧哼哧。不同的是我们翻动的是活性炭——一种用木头烧制而成的细小炭粒,通过物理的吸附作用来提取矿石里的黄金。我们每天把从矿上运来的活性炭倒进仓斗再翻起来,翻起来,像要榨油一样。大概三天一个周期,金子就从活性炭里分解出来,而那些炭就作废了。我们再把炭装到袋子里,堆满在院子里。那些装在尼龙袋子里的活性炭冒着热气,要不了多长时间就有人拉着去填铺县城外的乡间小道了。
我们其实不知金子是怎么出来的。听地质队的工程师说这种炼金子的办法就是利用物理和化学的原理,把吸附在活性炭里的金子分解出来。当时他还给我们画了化学公式,好像是4Au+8NaCN+2H2O+2O=4Na[Au(CN)2]+4NaOH,我们似懂非懂也就不懂装懂。因为金子是珍贵的,是要交给国家的。所以金子离我们有着一定的距离。
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金子。当我们成天往池子里倒黑溜溜的活性炭时,我们想过金光灿灿的情形。但我们没有见过金子。我们所分解出来的物质变成金粉的过程都在厂房旁边的一间实验室里进行的。实验室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她们从技校毕业,脸上有着许多的青春痘。她们不是每天都有事,而是等金粉积聚到一定数量时才打开实验室的门,开高温工业炉,加热烧杯,准备毛刷和一些玻璃器皿。她们对于真正炼金技术不熟悉,她们也要等地质队的工程师来进行最后的提炼。
我常常见到的一位工程师姓王,年龄近四十岁,个子不高,瘦,但脸色红润,手劲很大。每次见了我都要拍我的肩膀。他常对我说,你看你的腰弯得都成驼背了。他的手拍得我肩膀疼。我挺了挺背,给他倒水。他不抽烟,但好喝茶。包里经常装着一罐一罐的茶叶。他引人瞩目的就是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双翻毛皮鞋,天热也不脱。他说爬山全靠这双鞋。他用的毛巾也只有一条,既洗脸也擦脚。他喝完茶后就待到实验室,一天不出来,也不吃饭。我时常想里面的情形,但是想不明白。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本来气味刺鼻的厂房里又多了一些气味,好像是把老鼠的毛发烧着了的味道,极其刺鼻。
记得一般用上一天多的时间,王工程师就会把金粉分离出来,装在一个黑袋子里,再提到山外的地质队进行再次提纯,打成金条或者金砖。然后由矿上保卫科干部护送着交到市人民银行。金子是国家的,都是要交银行的。王工程师每次都要骄傲地这么说,说得我耳根儿都起茧子了。他每次说的时候,李勇就直着眼睛张着嘴巴呆滞地听着。他几乎每次都问:那金条是不是都做成金戒指了?那时候,王工程师就说,金子是国际货币,都在银行的保险柜子里放着呢。门口都有拿枪的武警守着呢!怎么会打成戒指呢!
李勇是我们一群青工中年龄最大的,28岁。说话细声细气,走路也摇来晃去的,像个女孩子一样总是有着很多的胆怯。他是顶替父亲来上班的。他的老家就在金矿所在地,他和父亲一直在金矿上挖矿,塌方了,石头压在他父亲的腰上,残废了。矿上赔了些钱就把他安排到了县城里炼金子,从临时工转成了合同工。他对于金子的冶炼似乎比我们清楚。他说炼金子的第一道工序是挖采矿石,再把矿石粉碎堆到一个广场上。然后再往矿石堆上喷洒氰化钠,再把活性炭铺到矿石下面吸附,吸附后再到我们这个车间用氰化钠溶解。整个过程就是浸出——吸附——浸出。等金子溶解后再往过滤液中加大量锌即可提炼出金子。李勇的解释听得我们吃惊。但是过一些日子,我们又常拿他取笑。但他不气恼,经常是笑嘻嘻的。他很勤奋也很珍惜自己的工作。只要是他值班,就来得很早,扫地,烧水,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他说在矿上,成天吹风,风白天钻进骨头里晚上钻进被窝里。每天吃的饭菜就是洋芋和萝卜叶子腌菜。通铺上的床板硬的硌得骨头疼。矿上也不通电,白天发电供矿石粉碎机,一到晚上收工只有点蜡烛,饭里吃了苍蝇也不知道。我想象不来矿上的情形,我觉得我们在县城的工作也那么的单调,每天按时给机器里加药粉,不停地倒腾着活性炭,再把分解过的活性炭用铁锨装进尼龙袋子。那些黑水滴漏着,沾满地也沾满衣服,使我们看起来有点像煤矿工人。
因为厂房里气味大,也没有坐的地方,矿上就在厂房的旁边搭了个油毡棚子,里面支了张桌子,桌子腿上挂了个烧水的炉丝,几块砖垒起的台子面放了两个水壶。算是改善了我们的工作环境。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