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帮倒霉蛋被塞进一家急救中心,一个军医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头发、领口依稀可见一群群虱子在蠕动,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世界上最邋遢的猪也比你们干净一万倍!”看来这个军医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程度知之甚少,在他踏上这片战场之前,顶多闻到过奥地利格拉茨药厂漂浮在空中的一星药味。
“小混球”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把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谩骂送给了这位军医,说实在的,这些个龌龊的诨名用在“小混球”自己身上最合适。军医气得暴跳如雷,他暗地里记牢了“小混球”的姓名和所在部队的番号,他以刚刚获得部队荣誉的那份热乎劲儿,发誓要让“小混球”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除非“小混球”暴尸路途——对军医来说,这当然也是好的结局。
军医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弹片从“小混球”红肿的肉体里取出来,“小混球”痛得嗷嗷直叫,军医在一旁哈哈大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才过三个星期,军医就被行刑队给枪毙了。原因很简单,一头野猪咬伤了一位将军,那位从野猪口里逃生的将军却很无辜地死在了军医的手术刀下。给将军做手术的那天,军医喝得酩酊大醉,完全不在状态中。集团军军部理所当然要医院交肇事者,医务官毫不犹豫地就把这可怜的家伙呈报了上去。军事法庭裁定,由于军医玩忽职守,业务能力极差造成了事故。
行刑那天,军医被五花大绑在一棵老柳树下。
他两腿瘫软,完全迈不开步,四个行刑队队员拖着他,一人钳住他的头,两人攫住他的腿,还有一人抱着他的上半身,大概是箍得太紧,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突地狂跳。
他一路尖叫,很不体面。
他们对他说:“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男人最羞耻的事就是哭泣。”
他已经是一位拥有两颗星的后备部队医院的军医,要他这样一个人死得从容淡定谈何容易!他才23岁,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据负责行刑的第94团的一个老步兵说,他死得太难看了。第94团的兵个个本事了得,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若说人的死相,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
整个森林此时一片沉寂,全然不见冰霜扫荡一切死物和活物时的混乱。
机车拉着望不见尾的车厢缓缓前行,汽笛声绵长哀怨。车头喷着白色蒸汽,让以严冬苦寒著称的苏联冬天看上去更加寒冷。火车司机们都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
顶篷和两侧漆着红十字的车厢里塞满了伤兵。火车前进的冲力,将路基上的雪花扬起、荡开,那泛漫的雪花从结着霜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在车厢中袅袅娜娜地打着旋。
我躺在48号车厢,“小混球”和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也在这里。“小混球”的臀部被迫击弹片炮削掉了一半,只能趴着,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每天都要给他举好几次镜子,因为他想看清战争给他带来的伤。
“你说说看,伊凡(德军对苏军的戏称)撕掉了老子一大块屁股肉,他们会给我发个作战勋章吗?”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真够天真!你还真信!哪个兵不是掉了脑袋后才获得一个勋章的?他们会在你的档案上给你记一次功,接着直接送返前线,好让你把另一半屁股也留在战场上。”
“真他妈的扫兴!到时候老子给你也送一块!”“小混球”愤愤然,哆哆嗦嗦想站起身来,却又不得不骂骂咧咧地躺回草垫子上。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拍拍“小混球”的肩膀,嘿嘿笑。
“放松点儿,邋遢鬼,要不然你就会去见上帝啦,和其他死鬼一起被卸下车去。”
靠边躺着的胡博不叫唤了。
“他死了吧。”“小混球”说。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一边擦去胡博额头上的汗,一边低低地说:“他很快就会有伴的。”胡博一直发高烧,血水和脓水浸透了肩上和颈部的衣服,这病号服他才穿上一个星期!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在外籍军团服役12年,其间受伤14次,这次是他第16次受伤。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像德国人,倒更像法国人:1米68的个子,又黑又瘦,一根烟像长在嘴角一样时刻叼着。
“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水!”肚子豁开的胡安在喊叫。那士官先是威胁、谩骂,再是乞求,最后开始哭了起来。车厢那头传过一阵嘶哑的坏笑,“要是口渴,你也可以像我们一样舔车厢墙壁上的冰嘛!”
我身旁躺着的中士被一挺机枪扫得满身都是窟窿。只见他忍住腹部的剧痛,勉强支起半个身体,伸出一条手臂,像个新兵蛋子似的,行了个僵硬但很标准的纳粹军礼。他开腔唱起来:“高举战旗,排好队!突击队向前向前……”
他跳过一些句子,只拣他最爱唱的唱:“让犹太人的血流吧,也不让社会党分子玷污我们的土地……”唱得精疲力竭了,他就倒回草垫子上。
一阵哄笑撞到被白霜结住的车厢顶篷反弹回来,声音变得更大了。
“‘英雄’撑不住了。”有人清了清嗓子,“阿道夫可不在乎我们,他现在可能正给它的蒙古杂种狗喂食!”
听到这话,那中士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要叫你们到军事法庭吃不了兜着走!”
“小混球”将手中一饭盒子的烂白菜朝那面色死灰的中士扔了过去,“小心我把你的猪舌头挖出来!”
那位热爱希特勒的炮兵中士忍不住心里的气和满身窟窿流出的痛,泪流满面地咆哮:“记着!我会修理你这个王八蛋的!”
“呸,老子等着!”“小混球”一边冷笑,一边挥舞着那把他平时藏在靴子里的宽口军刀,“老子要是能站起来,现在就过去,把你那猪脑子剜出来,寄给生养你的纳粹母猪。”
火车一阵急刹车,突然停了下来,造成的颠簸弄得我们车厢里呻吟一片。
严寒像蛇一样游进车厢,越来越深,麻木了我们的脚,冻僵了我们的手。车厢内外的冰霜对着我们狰狞地笑。
有人自娱自乐,用刺刀在车厢内壁霜上画各种动物。他画了一只小老鼠,一只松鼠,还有一条小狗,我们管它叫奥斯卡。其他的动物都被后来结的白霜给覆盖了,只有奥斯卡,那工程陆战队一等兵是画了又画。我们都喜欢奥斯卡,还和他热烈地讨论它。画家说,奥斯卡是一条极美的小狗,满身长着棕色的长毛,头上还有三个小白点儿。我们舔墙的时候都很小心,生怕弄坏了奥斯卡。画家发现我们厌倦了奥斯卡之后,就又画了一只猫,让小狗去追。
“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一个17岁的小步兵问。他忘了自己两条腿已经被炸得稀烂。
小步兵的同伴是个头部受伤的士官,他轻声对小步兵说:“孩子,我们正回家呢。”
听到他俩的对话,一个黑海水兵全然不顾自己被炸得粉碎的髋骨,哈哈笑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吗?回家!哪里是家?蠢猪!是地狱,是天堂,还是天堂里的绿色山谷?在那绿色山谷里,阿道夫的天使们额头上印着纳粹的‘卍’(万字符),他们在金色竖琴上演奏动听的纳粹党歌!”他大笑之后,抬头呆望着缀满冰晶的车顶,那冰晶也漠然地回望着他。 火车又开动了。这趟附属于战地医院的应急火车共有86节车厢,都是过去用来运牲口的闷罐子。冰冷、肮脏的车厢里塞满了伤兵。这是一群怎样的战士啊?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身受重伤。火车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他们痛得死去活来,咳嗽声、哭泣声、诅咒声充斥着每一个车厢。我们这些垂死的人已被死神吓坏了,这是一出怎样的人间悲剧?这些惨状是从不曾在征兵公告和立功榜上提到的。
“小混球”对着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大声说:“听我说,沙漠浪子!一到那臭烘烘的战地医院,我先去喝他个烂醉,然后就去找三个黑妞大干一场。”他舔了舔冻坏的嘴唇,美滋滋、梦呓般地嘟哝着:“当然是三个一块儿上,我要让她们都舒服得哇哇叫。”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进医院,所以他把战地医院想象成了服务周到的妓院。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笑着说:“兄弟,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到医院,你就得忙着担心别的事情,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会渗出弹片来,为了防止你去见上帝,他们会对你全身注射,好让你能继续给他们当炮灰。”
“住口!我不想听。”“小混球”被吓得面色惨白。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