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照此而论,那么有人说一部《红楼梦》宣扬的是“色空观念(世界万物,都非真实,一切皆是幻是空),就不为全错了。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批判这种对《红楼梦》的歪曲解释呢?其实问题原是在于先要审辨什么才是原著的主题本旨,端正最基本的认识,那才不至于混搅一气,否则结果只能愈搅愈乱,给这部本已难读的小说又加上了人为后起的“难读性”。
我读到一册《石头记》研究专著,撰者梁归智先生的自序开头这样写道:
在历史上竟会有这样没有天理的事发生:出现了一位卓绝的文学天才,他以全部的生命和心血创造了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不,是建立了一座辉煌的艺术殿堂,半空中却忽然打下来一柄重锤,把这件珍品、这座殿堂最珍贵的部分砸碎了,然后来了一个不是天才但也有点才能的匠人,遵照执锤者的意旨对残璧进行了改造和修补,于是这件真假合一的玩意就冒充原来的珍品留存在世上。靠着惊动了愈来愈多的人前来瞻仰、流连、惊叹、研究,终于形成了一种专门学问。
曹雪芹的《石头记》一诞生就这样遭到了阉割、篡改和蹂躏,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费解的谜,一桩可怕的奇迹,一场永远令人痛心的悲剧。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全璧”的背后》一文中揭示了这场悲剧的内幕——政治扼杀了文学。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中竟有这样可耻的因袭!
程伟元、高鹗续书本的《红楼梦》有意识地篡改了曹雪芹的原意,从思想倾向到人物形象,从主题到细节,都遭到了他们惊人的歪曲。可是,因为他们伪续的后四十回书附骥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二百年来却一直迷惑、愚弄着读者……
我引了这段话在这里,供你参阅。他说的,真是鞭辟入里,使人惊心动魄——难道你看了之后,不因之而震动,而诧异,而愤慨,而沉思吗?
这位作者在他的自序中还说了一段话:
我读《石头记》是从一个一般读者“看小说”开始的,读的当然是通行本即真假合璧的程、高本《红楼梦》。但从一开始,我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印象,即这本书后头的部分不仅远没有前面精彩动人,而且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我愿在此提醒读者:你莫小看这个“不对味儿”。它虽然在一开始还只是一种印象或感觉,可是已然说明了他对文艺作品具有敏锐的鉴别赏析能力,而这种识力,正是我们需要好好培养的本领。特别是为了读懂曹雪芹的这部小说。
副篇张爱玲眼中的《红楼梦》
张爱玲在文坛享有盛名,自愧未曾读过她的小说、剧本,偶然见到一两篇随笔性文章,竟然都谈到了《红楼》,而且见解不凡。这才引起我这孤陋者的注意,真是于心戚戚焉,不能轻易放下这个题目。
张爱玲的文艺审美眼光很高明(水平和能力),尤其符合雪芹标准的“脂粉英豪”,又与须眉浊物不同,弥觉可贵乡至。
她在回忆胡适之先生的文中,是以《海上花》为主题的。她说:第一点,从十二三岁时读《红楼》。第二点,只这年龄而头一回读,读到第八十一回,什么“四美钓游鱼”等等,忽觉“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而感到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读到此,真是又悲又喜,又喝彩,又感叹——莫知如何以表述我的心情。
她又提到:在美国,告诉洋人中国诗、画的“发展”(独特造诣之义也),他们因为不懂,只有承认;但若说中国小说的“发展”,就人人“露出不相信的神气”了。因为,小说代表是《红楼》,在他们读来,只看到一个“故事轮廓”——而且“是高鹗的”!那就是“钗黛争婚”的一场“三角恋爱”熟套闹剧,没有别的。
这是一位绝代的天才,她的文艺审美水平特高——用我的话说:她不俗,有灵性,有艺术眼,有上智上慧,非同小可。
她有一部考论《红楼》的专著《红楼梦魇》,内有极精彩的话,如云:“我唯一的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可见她对《红楼梦》是如何的精熟至极。P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