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种植物》是80后诗人郑小琼的诗歌近作结集。与2007年她成名时相比,诗歌内容已不仅仅局限于大量地书写工厂劳工和个人生活,已不是典型的“打工诗人”。本诗集明显地在具象与抽象事物之间游走,增加了时间和历史的厚度。它在历史与现实的多棱镜之间,映照着人的生存、理想、立场、良知,感受着在复杂的现实压力下人性的多样化与复杂性;诗歌借助词语有力地凿刻着生活,对于现实有着艰涩的嘲讽,并通过与自我内心的对话和交谈而沉吟自我生命的意义,从而确立作者对信仰、自由、思想、尊严的重新认识。诗作真诚,意象奇崛,富有才情,很有力量。
这些文字犹若黝黑而狂喜的眼睛,穿过飘动的窗帘与院外的高墙……寻找着时代的奇迹……
诗集《纯种植物》见证了郑小琼的坚守和努力,展示了郑小琼的才华和魅力。她的诗歌,既庚续了中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诗歌的现代主义风格,在表达内容和表现手法上融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于一体。从她身上,既能看到屈原、杜甫、陈子昂等中国古典诗人的千年传承,又能见出波德莱尔、惠特曼、艾略特、金斯堡等西方现代诗人的精神血脉。
《纯种植物》,值得一看。
喑 哑
我以为流逝的时间会让真相逐渐呈现
历史越积越厚的淤泥让我沮丧 喑哑的
嗓音间有沉默的结晶:灼热的词与句
溶化了政治的积冰 夜行的火车
又怎能追上月亮 从秋风中抽出
绸质的诗句 柔软的艺术饱含着厄运
他们的名字依然是被禁止的冰川
被挤压的词语带着盐的使命
良民被挤得热血汹涌 躯体的愤怒
升起 而我常感到莫名的悲伤
那些不可摧毁的声音中 他们痛切地
触摸到自身 积蓄的 分散的……
它在淤泥的深处成为照亮的真相的烛光
灯
历史的孤灯之下 英雄的阴影
有着模糊的可疑性 思想饮尽
杯中的大海 遇见鲨鱼与人民的
白骨 战争的新闻从报纸延伸到
枪膛 悲剧似峭壁样高耸
明月的爱无法填平欲望之渠
炽热的兵器不断挤压生活
历史淡出了海洋与飞鸟
它明亮的翅膀与成味的泪盐
我们饮尽秋天与闪电的光
在树叶落尽的秋天 闪电之光
将照亮英雄们暴力的面孔
黑 暗
这些黑暗令人哀悼 这些人与物
在记忆中枯竭 冰冻数十年的河床之下
我们从泥泞的历史抠出腐败的真相
藏在泥坑深处的时光和灰烬的踪迹
石头浮现黑暗中的峭壁 低头沉痛的诗歌
它张开蓝色的翅膀 在黑暗的阴影中
我的影子折叠着另外的影子
我的肉体忍受着热血奔涌地冲撞
这些悲伤来自怯弱 它们徒劳的愤怒
与无能的宽恕 石头里伸出的
脸与脚 沙子在黑暗的帝国中生锈
浮冰结痂出美丽而寒冷的伤口
透明而鲜艳的记忆闪烁着清澈的细线
无数次从黑暗的雾中经过 在镜中
遇见宫殿与黑色的苍穹 变形的面孔
黑暗 脆弱的月亮成为唯一的信仰
它温柔伸出水袖 划出了黑暗帝国的伤口
关 系
书生在历史的转折处叩头 他们
膝盖骨的磨损处 旧三轮驶过破旧的
街道 为历史受苦的人雨中寄着
通往匿名者的信函 他的亲人 已流放边关 我经过的街道市场
自行车修理摊的老头摇动钢圈
生锈的齿轮沾满抱怨的油污 风挂在
少女们的短裙上 秋天越过广告招牌
摊贩掺水的猪肉 历史正在小巷
寻找房门与雨伞 却遇见羞涩的娼妓
地产商人开发书生的故居
它的背后是一副发软的膝盖
在丽湖看见的月亮 它没有光泽
蚓
骆驼从针孔间弯曲而过
历史从管制中逶迤而行
寓言在窗户闪烁
从泥土里刨出蚯蚓
蠕动的肢体有如我们的
喉结 卡在嗓间的沉默
人民像蚯蚓伸长或收缩
他们在黑暗中的忍耐
腐叶或者历史的土层之下
它们像蚓样用柔软的身体
支撑着大地上的楼群
与匆匆过客 有时它们
被尖锐的暴力切断
鲜血流出 断裂的躯体
会各自成长繁殖
成为不同的蚓在泥中生活
伤痛也融入蠕动的肢体
它们一伸一缩 像沉默
在人民的喉结间蠕动着
读友人私印书籍
在阴雨天气里读这些幽暗的诗篇
雨水在窗外不会有奇迹 时代也不会有
它们顺着固有的方向堕落 冷在窗台上
凝结 乌云在树林上方摇晃雨滴打着
诗中的阴影 悲伤与愤怒喜悦与幸福
都有各自的形状 过敏症的思想
还如同窗下花丛样沉默 阴郁的天气
让这些诗篇更加神秘 它像大雨中
窗外隐秘的来访者 保留着粗俗时代的
尖锐 像雨水锲而不舍地敲打着石头
被雨水困在铁匣似的屋内 雨声遮蔽
窗外的鸟呜与溪流 墙与天花复述着
雨水限定的铭文 这些穿越雨水的诗篇
像友人隐蔽的耳语 温暖着阴冷的铁匣室
这些文字犹若黝黑而狂喜的眼睛 穿过
飘动的窗帘与院外的高墙……寻找着
时代的奇迹……
内 脏
夜半饮尽真理的火焰
它在肝胆之处焚烧 内脏如灯照亮躯体
骨骼侧面的阴影转身
从肌肉里浮出纵横交错的
主义 血液间的盐有了
莫名的户籍 它无法像
雨水一样迁徙 胃像
蚯蚓样哭泣 剩下闭塞的
肺模拟着伤口 充满着
凄清的寓意 心脏保留着
火之焰光的跳动证据
肠像真相一样曲折
眼里的灯火陷入回忆
咽喉的浓烟遮蔽谎言
在皮肤忘却影子与虚无
肝胆之火燃烧尽
那颗绿色的心灵
会似琥珀样呈现
P3-9
语词的黑暗,抑或时代的铁——关于郑小琼的《纯种植物》
钢铁的神祗为罗马的火神,其生产地则为车间:它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可运作的材料。这种材料在象征的意义上,与人对自然的一种粗暴而趾高气扬的支配观念相联系。铁的历史,实际上是人类晚近历史发展的一部分。
——罗兰·巴特:《埃菲尔铁塔》
1.
这些黑暗令人哀悼这些人与物
在记忆中枯竭冰冻数十年的河床之下
……我的影子折叠着另外的影子
我的肉体忍受着热血奔涌的冲撞
……无数次从黑暗的雾中经过在镜中
遇见宫殿与黑色的苍穹变形的面孔
黑暗温柔的月亮成为唯一的信仰
它温柔地伸出水袖划出了黑暗帝国的伤口
最初注意到郑小琼的诗歌,是为她语言的陌生感所吸引。这是郑小琼的《黑暗》一诗中代表性的句子。很显然,她语言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黑暗气质,这种黑暗气质使她在周遭的一片轻体的抒情或肉麻的叙事中产生了坚硬感,以及一种宽广而不明的体积与分量——自然,这并非说她的诗歌已经无可挑剔,其中确乎仍有粗砺或并未圆融的东西。然而,一种新鲜犀利却并不完美的表达,要远比一种成熟但却乏力的语言更有价值,这就是为什么郑小琼忽然被聚光于某个焦点的一个原因。自然,也并非只有郑小琼的语言具有黑暗气质,许多年轻的写作者在风格上同样具有强烈的陌生感,然而在陌生中又具有公共性力量的,却鲜有能与她比肩者。究其原因,那便是她的词语不只深及生命与个体的处境,同时也插进了时代的肋骨,带有疼痛、寒气、以及晦黯中又亮闪闪的性质。特别是,它们还具有了某种身历的见证性——她用在场的书写,以一个曾经的女工身份见证了这些作品,使它们焕发出了真实而确定的力量。而这些,在别的诗人那里则是不具备的。
当然,在谈到郑小琼诗歌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另一个偏执,那就是为了强化她的“身份”以及公共性价值,而忽视了她作为个体的“纯粹”和独立意义。确实,这几年中关于“底层诗歌”、“打工诗人”的议论,都有概念化和简单化的趋势,而这种符号化的命名一旦超出了限度,也会使写作者的“主体”受到伤害。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写作者是不惮于任何符号的重负的,为什么诗人们都愿意声言自己是“纯粹的”写作者、是“知识分子”,而忌惮于是一个“底层人士”呢?恐怕其中同样有某种符号的偏见在作怪。因为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底层的写作者不会是一个好的写作者”,只徒具“道德优势”罢了。这样的看法,穷究起来也是出于傲慢与偏见的逻辑。好的诗人不会过于强调自己的身份,不管是纯粹的,还是不纯的。不过,在书写“底层”世界这一点上,却是需要置身其间的见证性力量的,没有见证性的底层书写终究只是“悲悯”而已,没有身历和承受的感动力量。因此,即便强调了书写者的身份也没有错,尤其是,这书写者不止深入了群体的生活、还同时深入了人类的灵魂世界;不止是写出了某些人的现实,还书写了时代的现实、整个族群所面临的现实;不但写出了特定意义的苦难、还写出了永恒与普遍意义上的苦难……这个时候,他或她的身份,便已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他或她已超出了狭小的定义与概念,他们作为写作者已具备了使自身得以确立和扩展的意义。从上面所引的这首《黑暗》中,我们不难看出郑小琼的这种能力,她将一般的“底层”、“现实”、“生活”这样的主题与情境,非常自然地便升华到了“存在”、“生命”、“世界”等更高的哲学和形而上境地,当我们体味到她所描写的生活的时候,不会只局限于对“底层”特殊生存状况的理解,而是会提升为对于人类普遍的生存本质的认识。 而这,才真正是郑小琼的诗歌值得一谈的原因。
2.
郑小琼的语言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某个标记——我仍然无法避免从公共性的角度来谈论她。这几乎就像70年代末的舒婷、80年代中期的翟永明一样,她们分别用象征的和晦暗的语言,开启了情感至上的、直指生命世界内部的写作,诗歌和关于女性世界的话题,因为她们的出现,而瞬息间楔入了“下一个”时代;甚至还可以上溯到更早,如同1925年李金发的出现,用他陌生的和梦境般的、带着生硬和异质性的“母舌太生疏”然而却“创造心太切”的词语(见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语),给诗坛带来了“异军”突起般的冲击。或许郑小琼已很难有如此重要和“划时代”的意义了,但她喑哑的、破碎的、漂浮和晦黯的词语,同样也营造出了一个被挤压、被忽略、“被底层”和被边缘化了的生命空间,叙述出一群不为人知或被视而不见的卑微生命的痛楚与悲伤,而这种叙述又与时代的某种巨大的符号之间,不可避免地建立了联系。就像本雅明通过波德莱尔诗歌中的“恶之花”的黑暗符号(浮尸、游荡者、妓女等等),看见了第二帝国治下巴黎的典范场景与时代氛围一样,郑小琼诗歌中的“工业区”、“碎石场”、“拆迁”、“烙铁”、“钉子”、“黑暗”、“黑”、“火焰”等,也至为形象和生动地隐喻出我们时代的某些特性,以及许多人群的真实生活与生命处境。在读到这部《纯种植物》的诗集之后,我对这一点已深信不疑。
这是与宏大的时代气息和背景密切相连的、在时代的巨大成功和崛起背后潜隐着的至为珍贵的事实与经验,诗歌和言辞,也是我们时代最应该被记录的悲伤、眼泪和感动。这才是一个诗人的必然使命,他要通过敏感的体味与观察——在郑小琼那里还曾是置身其间的体验——写出这种时间的转换,记录下作为历史代偿的眼泪和悲伤。某种程度上,一个诗人的意义,正是取决于其语言的符号价值。而这是一个互相发现和选择的过程,诗人发现了某种最具时代性的符号,而时代则将会选择这个诗人作为精神的代言象征。郑小琼的语言充满了这种可能,从这部诗集中我感受到,她晚近的写作正在使这种代言的力量得到强化,因为在她的修辞中,几年前频繁出现的“铁”,已被扩展到了更为宽阔的时代的街头巷尾与垃圾场上,她的界面正日益宽阔,这些词语以特有的冰凉而坚硬、含混又暧昧的隐喻力、辐射力和穿透力,串连起了我们时代的一切敏感信息。几年前,我就曾在一篇短文中这样来定位郑小琼的意义,以及形容她具有符号意义的词语——
谁触摸到了世界的铁?谁写出了时代的铁?谁写出了铁的冰冷和坚硬,铁的噬心和锐利,铁的野蛮和无情?郑小琼。很显然,触摸到世界和时代之铁的并非她自己,而她的诗歌也并非无懈可击的完美之物,但它们是连贯的、切肤和逼近的,富有痛感和腥冷气息的,是从内心涌流而出而不是“造”出来的。
铁,真实,震撼的铁……
如今几年过去了,再读她的作品,我发现语词的自觉在她那里已变得更加清晰和成熟,她的铁的意象也焕发出了丰富而确定的意义。因为她已经从“一个女工的场景”更多地置换到了细密和广大的“时代的场景”,使之具有了罗兰·巴特笔下的“埃菲尔铁塔”式的性质。换言之,她的“破碎的修辞”具有了更加“整一的意义”。她的各种词语符号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更加自觉和紧密的戏剧性,以及在纠缠中互相扩展和激发的鲜活情境与意义。以这首《关系》为例,细读之会发现,它不但书写了劳动者或底层生存者的世界——这里有暗娼的出没,寥落的市场,同时还寄寓和生发出了大量典型的时代信息:一座老旧的书生故居正面临被拆迁的厄运,城市与欲望的车轮正以地产商横扫一切的逻辑,再度毁掉这小街上古老的宁静和混乱中的安详,让我们看到一个刚刚经过了剧烈的变动之后达成了妥协的秩序,也正在面临新一轮的解体:“旧三轮驶过破旧的街道”,“自行车修理摊的老头摇动钢圈,生锈的齿轮沾满抱怨的油污”,“风挂在少女们的短裙上”……这些日常意象的含义当然不言自明;而关键的是,在这典型的城市边缘处的场景中还出现了一个“关于知识分子的想象”——“书生在历史的转折处叩头”,“为受苦的人雨中寄着/通往匿名者的信函,他的亲人/已流放边关……”对于郑小琼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重大的变化,表明她对现实的处理不但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历史感,同时还生发出一种人文性的自信与自觉。尽管在她早期的诗歌中毫无疑问也存在着这样的“影子作者”(这也是她的诗歌与别的“底层写作”相比之别具高格的真正原因),但这一次则是确定无疑地出现了,因为这一角色的出现,郑小琼的诗歌便不能再被简单地看做是一般的“社会问题写作”或“底层诗歌”了,因为在这首诗中,“书生”既是异己的,同时也是她自己的另一个化身:
……秋天越过广告招牌
摊贩渗水的猪肉历史正在小巷
寻找房门与雨伞却遇见羞涩的娼妓
地产商人开发书生的故居
他的背后是一副发软的膝盖……
语词的扩展性是一个诗人的生命。正如罗兰·巴特从埃菲尔铁塔上发现了“无穷的密码使命”,看到了资本时代的一切信息:“巴黎、现代、通讯、科学或19世纪、火箭、树干、起重机、阴茎、避雷针或萤火虫……”(《罗兰·巴特文集:埃菲尔铁塔》)而我从郑小琼的诗中所读到的,是有关我们时代的所有秘密,这秘密混合着主人公情绪的撞击、思想的煎熬、道德的拷问和生命的洗礼,他们互相交混着,蜂拥着,生发着稠密、派生的饱满力量。假如说巴特式的解读或许有符号学家不可避免的“过度诠释”的话,那么我说从郑小琼的诗歌中读到了这个时代,确乎不是夸张。
3.
语词的生命归根结底是来源于主体精神的点化和激荡。一如海德格尔的名言,“当思的勇气得自那在的吩咐,命运的言词将一片绚丽。”我惊异于郑小琼诗歌中日渐强大的思考力,她的不断成熟的理性,以及仍旧保持得十分原始和蓬勃的生命激情,这种复合式的力量,正将她的词语引向澎湃浩荡的思想之海,使之生发出穿透历史和时代的坚硬品质。假如说,在郑小琼早期的诗歌中,我们更多地是读到了一个卑微和无助的打工女孩的形象的话,她近期诗歌中所映现出的这个主体,则已然变幻为一个深沉的思考者。她“思想的石头”在荒凉的山间滚动(《石头》),她对历史的体味和对现实的观察,犹如“旷野忽闪的火花”在平原上点亮(《交谈》),她的信念与思想的驱力,如同一只趋光的飞蛾“不惧火焰的灼伤”(《蛾》)……在这部《纯种植物》中,我看见语词的洪流在思想与激情的驱使下所翻起的澎湃波涛,以及悠远辽阔的生命回响。我无法掩饰这种兴奋,这许久未曾有过的精神激荡,它让我确信,在我们的时代仍然有不倦的灵魂与不息的烛火,将黑暗中存在的真相以及命运中的被擦去锈迹的言词,真切地照亮。
让我随便举出一首《石头》,来看看她对于“石头”这普通事物的奇妙的唤醒。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她的生命照亮了这没有生命的东西,使之变成了思想者硬度与品质的象征,变成了“囚禁中的梦想”,和卑微中“耀眼的悲悯”的灵魂画像。“高悬的明月在泪水中完成隐忍,它俯身/洒落在大地上卑微而耀眼的悲悯/石头在黑暗中描述着思想的纯粹/自由在密闭的水晶间漫步,囚禁的/翅膀像一盏闪烁的灯笼,从坚持/到虚无,愤怒在黑暗中逐渐疲惫”——
她屈从于天真的幻觉对现实
她还有峰顶般的绝望贴近喉咙
有火焰与矿灯它们无法照亮
幽深的黑暗她用思想的石头 取暖石头是她白色的信仰
也是她黑色的钢铁她却不幸
成为风暴中悲悯的水银
难道你还没有感觉到它作者的“身份的升华”吗?“见证性”曾是郑小琼诗歌的力量来源,而今当她在脱离了“女工身份”之后,我们无疑可以欣悦于她身份的持续获得——这是一个精神求索者的身份,一个化身为与“灯”和“火焰”同在的追逐光明的扑火者,一个思考更多真理与命运的主体。因此她也变成了一个有丰富人格内涵和可靠力量的“抒情主人公”。按照巴特的解读,“火”是与“铁”紧密相连的符号,它是“黑暗”的伴生物。确乎如此,假如说郑小琼是以“铁”为核心来理解我们的时代的话,那么她正是以“火”来为自己的身份定位的,这是不能不说是一个“隐秘的汇合”或历史的会心。请读一读这些诗句:
历史的孤灯之下英雄的阴影
有着模糊的可疑性思想饮尽
杯中的大海遇见鲨鱼与人民的
白骨战争的新闻从报纸延伸到
枪膛悲剧一如峭壁那样高耸
这是《灯》中的句子,这样的句子在《纯粹植物》中随处可见。在这颠覆和戏谑一切的时代,我惊异于这个“80后”的青年,居然在她的诗中一直固执地与“历史”、“英雄”、“思想”、“人民”、“悲剧”……这些大词站在一起,而作为使用者,她和它们之间,居然是这样地对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它让我相信,词语本身的意义和力量是不会匮乏的,容易匮乏的是主体自身,当主体显示出真正的担当意志与能力的时候,死去的词语便会重新活转过来,并且被擦拭得闪闪发亮。从这个意义上,她就不止是值得肯定,而且还值得赞美了——因为我们时代的诗人们已经放弃、甚至作践这些词语很久了。
还有一首令人至为感动的《蛾》,与“灯”也密切相关。飞蛾扑火——献身于光明的弱小生命,在这里重新焕发出巨大的道德力量。她用弱小表现了强大,用卑微传达出了高尚:“祖国像一场梦被悬挂在黑暗中/百姓们的朝代还在蛹中,我沉湎于/身体的回忆,山河在飞蛾的翅膀里/战栗,如果风吹皱鹅毛一样的人民/风中坚强的少女还在忍受饥饿与耻辱/青草弯曲在草叶间的黄昏,一束光/淋湿了黑暗,它无声地转身”——
在水面逆向飞行在淡蓝的火焰间
你不是飞蛾祖国的火焰仍将你灼伤
我得说,道德在我们时代的重新复活绝非是不可企及的神话,它很偶然,完全取决于个别人的德行与勇气。这不是莽撞意义上的“爱国主义”情绪,它是“理性的牺牲”,是对于一个伟大词语、一个不可亵渎和篡改的概念——作为家园、正义与光明化身的“祖国”信念的守护,或一个精心的修复,不惜为之献出弱小的生命与身体。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诗篇使词语、信念、价值这些虚妄的事物在我们这个狂欢和娱乐的时代废墟上得以幸存,使诗歌保有了令人仰望的品质和尊严。除了赞美,我别无选择。
4.
最后,我要说到她诗歌的成色。因为“文化或符号意义上的解读”会拔高一个文本的价值,而作为“艺术的文本”,它们是否能够经得起细究,才是一个诗歌“内部的标准”。我自然反对这样的一个标准,因为它同样将文本和技术绝对化了。历史上没有一个重要的诗人是“纯文本”意义上的,而是都包含了他们广阔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指涉的力量。但是,在这里我却愿意将郑小琼置于“文本细读”的层面来予以观察,目的是为了“说服”那些怀着“傲慢与偏见”的人们,郑小琼并非是依据于评论界的“过度阐释”而存在的诗人,而是依据于自身的作品而存在的诗人。相信她之所以为特地自己的这本诗集取名“纯粹植物”,大约也有其暗含的考虑,这是一种“自立”的信念,而我以为,她有理由展示这样的信念。
“格物”的精确程度,内心世界的敏感体味同词语之间不二的对位与选择,表达的精妙,意义生成的隐秘与悠远,等等,都是一首好诗的标准和标志。郑小琼早期的作品中,确有一些“块状”的东西,模糊、朦胧、纠缠、芜杂,在似是而非中大致可以通向它的意义指归。而其绝对性的因素,是她不寻常的陌生感、黑暗性,她的强大的隐喻和辐射力,这些都使之在“整体上”获得了不可轻视的意义。然而在细节的准确性,在表达的机智、弹性和趣味上则还显得稚气。在这部诗集中,这种情况有了根本的改观,她渐渐将词语的处理放到了应有的位置,所实现的表达,则有了更经得起推敲的精细和魅力。让我举出其中的一首《内脏》作为例子,这首诗以“X光机”式的视觉画面,近乎残酷的外科手术的眼光,极尽细腻地描述了一个生命的思想状态,她痛苦中执著的思索。即便仅从“文本的意义上”看,它也是一首技术含量很高、挑战性很强的作品:“夜半饮尽真理的火焰/它在肝胆之处焚烧”——
内脏如灯照亮躯体
骨骼侧面的阴影转身
从肌肉里浮出纵横交错的
主义血液间的盐有了
莫名的户籍它无法像
雨水一样迁徙胃
像蚯蚓样哭泣剩下闭塞的肺
模拟着伤口充满着
凄凉的寓意心脏保留着
火之光焰的跳动证据
肠像真相一样曲折
眼里的灯火陷入了回忆……
“咽喉的浓烟遮蔽谎言/在皮肤忘却影子与虚无/肝胆之火燃烧尽/那颗绿色的心灵/会似琥珀样呈现”。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在与现实和内心世界的斗争与纠结中,承受、消磨、衰败、死灭,它是血肉交织的生命历史,也是人与世界对峙抗争的横向展开。当然,我读之所感慨的,不止是这些意义,还有她精准和执拗的成熟笔法,充满感官与神经体味的冷酷修辞。
不过,我也并不想因为这些细部的因素避开整体,何况一个诗人在细部与词语的功夫上也并未有完美的止境。我还是想说,郑小琼显示了初步的成熟,成功地、令人喜悦地延续了她写作的身份,完成了从单一身份到复合身份、从在场的劳动者主体到人文性思想主体的转换,这是劳动者的胜利,也是诗人的胜利。同时,她文本的准确性和细读价值也在迅速提升。部诗集证明了她旺盛的创造力,依然蓬勃的生命、忧患、愤怒和寻思,它们是如此地执著和按耐不住,如此地饱满奔涌和势不可阻,如此地充满理性、信念、意志甚至理想的驱力,它们属于黑暗但又闪烁着光亮,充满铁的尖锐但又保有着火的热力……因此,我要为她高兴和祝福。在即将要结束这篇序文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几年前我曾为她写下的那篇感动了我自己的文字的结尾,因为从那时到现在,她没有辜负读者的期待,而我现在仍然愿意预言,她还将走得更远,因为——“她让我真切地感到了思想之血的在生命中壮观的传承和流动,让我知道沉舟侧畔,病树前头,精神的道路永远不会停滞,火光在前。”
是为序。
2011年5月20日,北京清河居
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并发现诗意
“仰望天空,闪烁的人造灯光挤掉了天空的星辰,脚踏大地,混凝土隔掉了大地的温暖,回到居所,就像蜜蜂回到了蜂巢,把自己挂在半空中,高楼瓦解了我心中的旷野……城市带给我内心一种无所适从的挤压感,不断挤掉我内心那份情感、温度、表情、喜悦、悲伤,让我内心呈现出与城市天空一样的灰色。”[1]这是诗人郑小琼眼中的现实世界和内心的真实感受,无疑具有时代的普遍性与代表性。现代都市社会虽然充满活力和动力,喧哗嘈杂的都市经验却同样容易给人造成压抑。天空、大地、星辰、居所,这些原本纯真的自然景象,在日益高涨的城市化进程中失去了往昔的温暖与美好。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没有生命力且外表冷漠的事物:闪烁的人造灯光、混凝土、高楼。当“无所适从的挤压感”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时,如何抹去内心深处“与城市天空一样的灰色”?又怎样安抚内心深处那份“悲伤”?郑小琼选择了以诗歌的方式,释放日常生活沉淀于她内心深处的情感、温度、表情、喜悦和悲伤。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并发现诗意,这既是郑小琼诗歌创作的动力和姿态,也是其诗歌精神的写照与旨归。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时代的“日常生活”往往呈现为这样一种状态:物质世界越来越纷繁复杂,精神世界却越来越逼仄狭隘。与之相生的是,我们的内心越来越为外界喧嚣所遮蔽,曾经拥有的美好情怀和浩瀚胸襟,则在时代洪流的冲击下渐行渐远。因此,从纷繁复杂、逼仄狭隘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并发现诗意,既是超脱于物质世界的需要,也是取悦于精神世界的需要。不过,这并非易事。不是每一次寻找,都能发现诗意。唯有从个体的内心出发,从此时的事物出发,从人类的经验出发,这种寻找和发现才有外在的源泉和内在的价值。郑小琼的诗歌之所以蕴含打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能无限接近个体真实的内心,果断摈弃自身的怯弱与虚伪,真诚面对城乡当下的生存境遇和社会面貌,坦然裸呈本真的自我,据此传达出“直面自我的反省、批判、感召、爱意、情感、创造力”。通过这样的诗歌表达,郑小琼一点点树立起自己的诗歌信仰,也一点点重拾起人类遭到削弱的进取心、反省力、想象力、语言创造力、情怀和胸襟、理想和尊严。这种树立和重拾,让她的文字一方面彰显出固有的艺术价值,另一方面,也让她的诗歌绽放出人性中最为诚挚而通透的光芒。
诗集《纯种植物》见证了郑小琼的坚守和努力,展示了郑小琼的才华和魅力。她的诗歌,既庚续了中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诗歌的现代主义风格,在表达内容和表现手法上融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于一体。从她身上,既能看到屈原、杜甫、陈子昂等中国古典诗人的千年传承,又能见出波德莱尔、惠特曼、艾略特、金斯堡等西方现代诗人的精神血脉。不妨以这部诗集中的代表作《纯种植物》为例:
愤怒与悲伤只剩下冷漠的化石
大地的深处黑鸟剪断光亮
草叶在泥里腐败自由是一株
纯种植物拒绝定语的杂交
暴力摧毁着平静的心灵
思想的鱼在沙中寻找安全
无名花朵的蓓蕾间
聚集着自由野蛮的力量
它独自撑开黑暗的铁皮房
它张开的瞬间风
带走我所有的悲伤
——郑小琼:《纯种植物》
“冷漠”、“腐败”、“暴力”、“无名”,如此黯然的生活现实,唯有让诗人感到“愤怒与悲伤”。她就像一只“思想的鱼”,渴望“自由野蛮的力量”,能够“带走我所有的悲伤”。“化石”、“黑鸟”、“纯种植物”、“无名花朵”、“黑暗的铁皮房”,这些隐喻背后的现实寓意,不证自明。大量隐喻的使用,是诗集《纯种植物》的主要手法和特征;“天空”、“大地”、“黑暗”和“愤怒”、“疼痛”、“悲伤”,则是郑小琼诗歌的常见词汇和意象。这种手法和意象在诗集《纯种植物》中随处可见:“在黑暗的/尽头,我遇见:大地与信仰,它们却不能/慰藉疼痛,和解不幸,弱小的生命还在/承担着无情的冷漠与嘲讽,毛孔中冒烟的/呼喊,诗句中无用的悲悯,汉语给我/柔软而坚硬的心,如果我的愤怒/再加深,藏在我体内的那颗铁钉/会像一个巨大的锲子钉在时代的阴影间”(《卡》)。“诗歌是诗人真实性情的流露,是诗人生命的自然运转和发挥;它为此在提供注释,为当下想象未来;它为生命的衰退而伤感,为灵魂的寂灭而疼痛。”[2]对郑小琼而言,写作即源于她内心的真诚表达和真情流露。“诗歌对于我来说,更多时候是我对庞大的社会现实生活与个体的内心一次隐秘的相遇……诗歌是我个人的心灵史,它是我对生命的真实体验,在时光一分一秒的流动中,它如影随形就会显现出来。”[3]正是因为在写作过程中极力接近个体隐秘的内心,才让郑小琼的诗歌具有了触及群体隐秘内心的感召力、抵达人类灵魂彼岸的指引力,以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把真相与真实说出,这是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责任。”郑小琼的这一诗学追求,决定了她在诗歌创作时坚持从个体的生命本真出发,不断叩问时代真相及其潜藏的缘由,不断找寻生活真理及其凸显的悖论,以期达到个体生命意识与群体生存共性的平衡。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批评家谢有顺才认为:“诗人不是那些站在生活之外、活在苍白的想象中的技术崇拜者,他本身应该就是在生活之内,在人性之内的。”[4]对此,我深以为然。
在郑小琼看来,当代文学的问题“依然只是一个最为原始的问题,就是如何保持文本上的纯粹。……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内心来保持对这一切的抵制,在文学作品中提供更为人性的世界观。”[5]因此,郑小琼一直希望在世俗社会之外,用诗歌构筑起一个内在而独立的精神世界与情感王国,以期缓减现实压力带给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最终达到用诗歌建立内心秩序、保持人性的善良与正义、保留人类的理想与尊严这一写作目的。写作至今,郑小琼不仅描绘了自己的青春与激情、坚定和信仰,更呈现了安身立命的时代、祖国和她对于历史、生活的个体思考:“近处的灯也不肯泄露时代的悲剧/只有冰冷的眼眺望着裸呈的黑暗”(《图书馆》);“祖国像一场梦被悬挂在黑暗中”(《蛾》);“历史正在小巷/寻找房门与雨伞/却遇见羞涩的娼妓”(《关系》);“活着,唉,这活着,只不过/为了承受欲望的折磨/你转身打开窗外的月色/政治武装者喊着虚幻的祖国”(《疾病》);“我们每天弯腰躬身活着”(《非自由》);“这痛楚的/生活有如落日/滔滔而下/让她满怀愧疚……”(《所见》)……诗集《纯种植物》显示出,郑小琼总是力图刻画真实生活与内心悸动,通过对生活表象真实而客观的描摹,抵达并发掘内心所要表达的事物本质。在她的《喑哑》、《黑暗》、《人民》、《深渊》、《怀疑》、《时间》等大量诗歌中,我读到了和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艾略特的《荒原》、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佩特森》,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王尔德的《谎言的堕落》等作品相似的时代隐喻和思想寓意。
阅读郑小琼近期的诗歌作品,譬如诗集《纯种植物》,不难发现她更在意词语力度之间的差异性。具体而言,她在多数诗歌中频繁使用着历史、国家、主义、信仰等较为抽象的宏大词汇,但其最终呈现的诗歌对象,却往往是机台、斧头、螺丝、铁钉等较为具象的微观词汇。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有着无法协调的情感矛盾,细加解读,则可见出郑小琼的高明之处。我以为,这些词汇,或者说意象,无论指称意义的大小,都源于诗人内心情感能得以充分表达的需要。这些词汇,大到人民、百姓、集体、英雄、祖国、历史、王朝、时代、世界、政治、帝国、战争、军队、黑暗、暴力、野蛮、抗议,或者天空、大地、冰川、河流、星空、月亮、女性、岁月、时光、生活、远方、未来、生命、信仰、主义、虚无、厄运、真相、真理、尊严、善恶、爱与自由;小到陨石、岩石、钻石、闪电、金属、烙铁、斧头、铜镜、火药、火焰、囚笼、井、伤口,或者愤怒、悲伤、疾病、疼痛、耻辱、沉默、腐败、悲悯、底层、个体、谎言、怀疑、孤独、荒寂、迷惘、梦境、幸福……郑小琼总能恰如其分地将其用在诗歌文本最需要表达的庞大内心里去,抽象中不忘具体,现象中透出本质,从而以大见小或者以小见大。作家威廉斯认为,“诗人的任务不是谈论一些虚无缥缈的范畴,而是刻画具体事物,就像一位外科医生的工作,给病人看病,为他眼前的东西服务,是从具体事物中发现普遍。”(威廉斯《自传》)寻找并发现诗意的路途上,郑小琼成为大地的冥思者、星空的仰望者、历史的旁观者、权力的批判者、暴力的反抗者、人民的悲悯者、尊严的维护者、信仰的坚守者、谎言的揭露者、真相的找寻者、真理的拥护者、底层的体验者、疼痛的亲历者,以及远方、未来、梦境、幸福的眺望者和生命、女性、月亮、生活、爱与自由的歌颂者。那些具有强烈力度的词汇,随之与她内心的期待达成了诗意的和谐;庞大的诗歌意象,也通过细微的具体事物得以驾驭和扩张,并让她的作品生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和与众不同的光芒。“——我遇见的这些细小的事物,奔波的流浪者/蚂蚁、一小抹透过密林的光线,沙漠中细小的露珠/这些不为所注意的事物中,它们蕴含的力量/让这首在远方观望的诗歌有着隐形的忏悔”(《事物》)“也许只需一枚细小的铁钉,便可以把一个庞大的帝国钉在诗歌的墙上。”(《诗意的可能性》)敏锐的郑小琼,轻易说出了蚂蚁、铁钉背后的隐喻,并以此呈现出内心独特的精神感受。
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并发现诗意,这要求“人们必须转向内心,转向土地,让想象来重新创造现实,并洞察事物的意义,挽救这个已经堕落的世界。诗人的作用不是去解读自然的象征意义,而是去创造那种意义。”[6]郑小琼的创作即是如此。善于铺陈和夸张的她,常常突破固有的思维逻辑和表达方式,将浓郁的个人情感溶入日常的普通事物,并使之呈现出新的意义,在此基础上形成语言粗砺、气势磅礴、意象纷呈、情绪饱满、张力十足的诗歌风格。渐渐地,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岩石……以正面的方式进入她的情感视野,她的内心暗流涌动,那些孤立的自然存在随之有了生命的活力,它们与诗人同在,成为诗人内心情感与笔下文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终,郑小琼以丰富的想象和无限的宽容接纳了整个世界,万物充满诗意,诗人满怀敬畏。正如她自己所言:“在诗歌写作中,我一直以为最重要的要素就是自由,这种自由在我看来不仅仅是面对强权时的独立品格,不做奴才,不做工具的自由,而且还有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自由,就是不拘束陈旧,不从众,然后到达一切事物的可能性。我们的诗歌便是不断地探索着事物与语言的可能性。”[7]面对被背叛的土地和被污染的河流,诗人郑小琼默默“寻找着时代的奇迹”(《读友人私印书籍》),“不断地仰望深深的苍穹”(《信仰》),“坚守宽恕与怜悯”(《雪》),“为时代保持着颗颗活着的良心”(《沉默地抗议》)。与此同时,冷静而客观地表达着她对生活、历史、政治、真理、信仰和自由的独特思考:“在泥泞中/生活像远山沉重的背影”(《金属》);“历史不在典籍中/在权力的臀部”(《立场》);“政治像野兽涌入人群”(《非洲》);“真理像沙子样透明而坚硬/信仰像酒液清醇”(《傍晚》);“真理有着大海的狂野与丰盈”(《真理》);“信仰像一颗颗钻石,在最晦暗的时辰”(《信仰》);“自由是大地上的珠露”(《天空中》)。而她对于“集体”的理解又是如此深刻:
集体需要我们向它感恩我们的肉体
灵魂劳动收获都是集体的思想必须
单纯动作必须协调集体像一个冷漠的 净化器保证它血统里的纯粹集体
用高尚的名义将不合时宜的思想清理
将不守规矩的肉体清除这些年集体
表演着无声的哑剧它整齐统一的动作
让我深深的恐惧……
——郑小琼:《集体》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曾这样谈到权力是如何结构其他东西的:它把意识、语言、性别、历史,甚至大自然都纳入自己的范围,把风景变成经过国家允许才能看到的远景。诗人内心“深深的恐惧”,又何尝不是整个人类内心的恐惧呢?“我认为,今天人类的悲剧,在于寰宇四处都布满了肉体的恐惧,这种恐惧持续已久,以致我们麻木不仁,习以为常……因此,当今从事文学的男女青年已把人类内心冲突的问题遗忘了。然而,惟有这颗自我挣扎和冲突的心,才能产生杰出的作品,才值得为之痛苦和触动。”福克纳关于时代与写作之关系的这一睿智见解,至今依然发人深思。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们的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对于真实的都市生活和都市表情,对于剧烈的时代变迁和时代镜像,郑小琼,这个来自都市底层并有着独特体验的女子,因了身份的多重属性而更具有发言权。一方面,她生活于底层,城市工业化给个体带来的挤压、疼痛、孤独与恐惧,时时侵袭着她和周围广大的底层群体。“贫穷的生活正摧毁坚固的道德与伦理”(《底层》),由此导致大众的麻木不仁、司空见惯,让她感到无比愤怒和悲伤:“我没有找到与世界和解的方式”(《底层》)。另一方面,她又藉着诗人的身份,将芸芸众生遭受的厄运和不公汇入笔端,把独特的个体经验和普遍的群体经验融合在一起,以此传达出诗歌的力度和重量。
文学是人学,诗歌亦不例外。毫无偏见地关注“人”的生存境况和精神状态,这应是作家(当然包括诗人)从事文学创作的终极追求。“无论何时,诗人坚守的都应该是人类的灵魂和良心,他的作品更多的是体现人的尊严,而不是充当某一阶级和势力的“传声筒”。……优秀的诗人往往与权势和社会热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乞怜、不凑热闹。不即不离,能更深刻地观察这个社会和时代的得失。”[8]郑小琼的可贵之处,即体现于此。从早期的故乡吟唱到后来的打工书写、爱情表达,再到今天《纯种植物》的写作,无论何种题材,郑小琼的诗歌须臾没有离开对“人”的挖掘与思考。于是,我总能在她的作品中读到这样的句子:“人民像蚯蚓伸长或收缩”(《蚓》);“风吹皱鹅毛一样的人民”(《蛾》);“尘世间辽远而模糊的人民/饱含着一个辛酸又艰难的祖国/剩下砌刀幽暗的光芒/照亮一张张迷茫的脸”(《金属》);“这些暗淡的人/在人世间饱受的贫困,疾病/他们的孤独,暮日样的心情/他们的饥饿,不幸……想想他们/胆怯而涣散的一生,他们像草的命运/他们的骨头被火吹着,那些幽冷的光/饱含着岁月的辛酸与黑暗,那些火/微弱得如他们的一生一世”(《火》)。物质化的工业时代,“人”是极其容易异化的,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们目睹或感受了汹涌向前的时代潮流,裹挟着个体疲于奔命,集体的力量有形或无形中挤压着个体原有的自由空间,个体陷入无边无际的迷惘和焦虑漩涡,无法超拔。都市丛林中,每个人经历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迷惑,诗人同样在经历着。不同的是,诗人能从荒诞的时代镜像中,发现生活残存的善意和光亮,保持内心的纯粹和澄明。作为诗人的郑小琼,面对时代的破败和喑哑,尽管也曾感到愤怒、疼痛、悲伤、孤独、耻辱甚至怀疑,但她从来不愿就此袖手旁观,而是选择以文发声以字取暖,在诗歌中直入人类隐秘的内心深处,寻求与之共鸣的焦点。疾病和厄运,疼痛与悲伤,并没有让她失却生活的信仰和尊严,与此相反,她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她的诗歌,也因此彰显出越过疼痛、眺望幸福的精神质地。
透过郑小琼的诗歌,无疑能联想到这样一种生活现实:城市的心灵是脆弱的,在它光鲜的外表下永远隐藏着秩序的混乱;现代都市社会就像一座凄凉孤寂、横无际涯的荒漠,都市中的人们则时时面临着仇恨和恐惧的威胁;传统文明在城市混乱、荒谬的重负下断裂。久而久之,城市留给我们的,唯有被贬低的人性、匿名感、零余感、孤独感、脆弱感和焦虑感,灵魂无法超越自身。借用T.S.艾略特在《荒原》中用来表达同样的破碎感和孤独感的话,这个世界里“虚无连接着虚无”。当我们陷入物质主义的深渊时,内心便涌出越来越浓的荒凉感;而世俗的欲望追逐,已让现代人的生活丧失了正确的方向和应有的意义。今天的中国,从农耕社会到工业化、城市化社会的历史转向无从逆转,无数在城市打拼的人,正处在未知命运的失落与迷惘中。美国作家爱默生曾说,“人是一个整体,心灵是一个整体,自然是一个整体,世界也是一个整体”。然而,身处工业化时代,属于人们的物质世界和心灵视界,却如此脆弱且不堪一击,等待人们的,又将是怎样无奈的宿命呢?好在,郑小琼的诗歌追求并没有停滞于此,而是抵达了一个更为高远的思想境界,她的内心从来没有放弃对于希望、理想和爱的眺望。“现在当她坐在南下选择的这个城市里,回忆着那一年的火车,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漂泊的命运,她注定还将在这个城市里流浪下去,她还是那样一只无根无柢的小舟。有时她会对这个有着数百万的外来者的城市感到同样的沮丧,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从记忆的箱底找出过去的影集,一言不发地看着过去的自己,追忆着流逝了的少年。”[9]尽管“所遇到的空/似乎不是空/所碰到的真相/逐渐远离真相本身”(《烙铁》),然而,“黑暗中/总会有一些人在内心的/深海处点亮信仰的灯盏”(《重量》)。信仰,多么陌生而又熟悉的词汇。它让我洞悉了郑小琼诗歌写作的秘密,也让我参悟了如何面对现实生活的真谛。
而现实生活永远都在流变。波德莱尔认为,现实是邪恶的,经验是肮脏的,人的本性天生就是堕落的,但通过艺术,这些又可以得到拯救。因为艺术可以准确地捕捉到时代变迁,并将我们带向永恒的精神彼岸。献身艺术的郑小琼,始终坚守着内心的信仰,试图以诗歌的方式,探索着爱、善、死亡、复生、自由和幸福这些人类思考的重要命题;她让自己沉浸在城市里,从人群中发现真理,最终,战胜工业社会的野蛮,拯救工业社会的灵魂,构筑人类精神的家园,重新恢复对于生活的希望和理想的期待。“世间万物都有丰厚的心灵/它们/比人心更久远/比星辰更为明亮”(《深夜诗句》)热爱万物的郑小琼,内心安宁而辽阔。她的诗歌,也因此丰富而厚重。
我从郑小琼的诗中所读到的,是有关我们时代的所有秘密,这秘密混合着主人公情绪的撞击、思想的煎熬、道德的拷问和生命的洗礼,他们互相交混着、蜂拥着,生发着稠密、派生的饱满力量。假如说巴特式的解读或许有符号学家不可避免的“过度诠释”的话,那么我说从郑小琼的诗歌中读到了这个时代,确乎不是夸张。
张清华
诗集《纯种植物》见证了郑小琼的坚守和努力,展示了郑小琼的才华和魅力。她的诗歌,既赓续了中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诗歌的现代主义风格,在表达内容和表现手法上融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于一体。从她身上,既能看到屈原、杜甫、陈子昂等中国古典诗人的千年传承,又能见出波德莱尔、惠特曼、艾略特、金斯堡等西方现代诗人的精神血脉。
陈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