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小说按照通常的概念，是由中国现代小说与当代小说两个大的历史段落组成的。这两个历史段落的划分，本身就显示着20世纪中国小说的重要特征。

本书与您一同欣赏鲁迅的狂人日记、肥皂，郁达夫的沉沦，茅盾的春蚕，叶绍钧的潘先生在难中，许地山的缀网劳蛛等四十余篇20世纪中国的短篇小说经典。

本书收录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肥皂，郁达夫的沉沦，茅盾的春蚕，叶绍钧的潘先生在难中，许地山的缀网劳蛛，冰心的斯人独憔悴，老舍的断魂枪，萧红的小城三月，沈从文的丈夫，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孙犁的荷花淀，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等四十余篇20世纪中国的短篇小说经典。

鲁迅

 狂人日记

 肥皂

郁达夫

 沉沦

茅盾

 春蚕

叶绍钧

 潘先生在难中

许地山

 缀网劳蛛

冰心

 斯人独憔悴

老舍

 断魂枪

萧红

 小城三月

沈从文

 丈夫

丁玲

 我在霞村的时候

孙犁

 荷花淀

赵树理

 小二黑结婚

穆时英

 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施蛰存

 梅雨之夕

张爱玲

 封锁

废名

 竹林的故事

沙汀

 在其香居茶馆里

艾芜

 山峡中

张天翼

 华威先生

柔石

 为奴隶的母亲

骆宾基

 北望园的春天

萧乾

 篱下

吴组缃

 菉竹山房

凌叔华

 绣枕

林徽因

 九十九度中

路翎

 英雄的舞蹈

王蒙

 坚硬的稀粥

茹志鹃

 百合花

白先勇

 游园惊梦

陈映真

 将军族

高晓声

 陈奂生上城

陆文夫

 围墙

张承志

 春天

张贤亮

 邢老汉和狗的故事

铁凝

 哦，香雪

汪曾祺

 受戒

贾平凹

 油月亮

马原涂

 满古怪图案的墙壁

余华

 朋友

莫言

 飞艇

残雪

 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

陈染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过我。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P4-5

中国现代小说的正式起步以1918年5月《新青年》杂志第4卷第5号发表的鲁迅的《狂人日记》为标志，它是与20世纪中国文学同步发展的。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百年的历史进程，最醒目、最坚实地伴随着中国现代小说兴起、发展、深化的艰实而辉煌的脚步。

在此，首先要特别强调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这就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巨大成就是从短篇小说发端的。不仅如此，短篇小说在整个20世纪中国小说乃至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之中，都具有着显著而独特的价值和地位。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有必要先对整个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历史进程及其主要特点作一简要回顾。

20世纪中国小说按照通常的概念，是由中国现代小说与当代小说两个大的历史段落组成的。这两个历史段落的划分，本身就显示着20世纪中国小说的重要特征。

中国现代小说是在与传统旧文学的深深“断裂”和与外国文学的猛烈“碰撞”中诞生的。因此，中国现代小说的出现不仅仅体现出它在文学或文体等方面的价值，更显示出一种文化的意义。就是说，中国现代小说的首要价值定位是在顺应时代发展的文化品格中。中国小说的渊源悠深，明清以来更是出现了众多的白话小说，然而以“五四”新文学为起点，以鲁迅的白话小说为标志，中国现代小说以全新的思想内涵和前所未有的表现形式，掀开了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崭新的一页。中国现代小说自觉担负了展示中国社会历史进程、反映现代国人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的重任。然而，中国现代小说虽然是全新的、独创性的，却并不意味着它是孤立的。恰恰相反，它的发展充分得益于纵横多向的继续与吸取。鲁迅那一代人是得天独厚的，他们读过经又留过洋，这样两者兼得的人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少有的，他们有着厚重的国学根底，对中国历史有着深切的理解。中国传统小说的思想精华与多种艺术技法在现代小说中有一种无形而深刻的承传；本世纪初开始大量涌入中国的各种外国文学的理论观点、创作思潮和艺术流派，都广泛地被中国现代小说所吸取、融解和消化。最具民族个性的现代小说之父鲁迅在谈及自己“怎样做起小说来”时说过：“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这决不是自谦之词，而是真实地反映一代文化巨子广博的胸襟，敏锐的眼光和现代性的知识结构。的确，在鲁迅的第一篇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里，既有俄国作家果戈理同名作品的启示和影响，又有来自不同侧面的生活原型，还有作者早年学医的专业知识，当然其中更有作者所背负的沉重的历史重压以及力图超越这种重压的现代人的炽热理想，最终又经过鲁迅“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高度典型化过程，不朽的“狂人”终于站在中国现代文学及现代小说的起跑线上。这种广为接纳多种素养进而构成自己的独特价值，正是中国现代小说的现代意识的深刻体现，此其一。

其二，时代历史所赋予中国现代小说的特殊使命，使之出现了一批世纪性的大家与名作，并在整体上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格。中国现代小说虽然短短30年的创作历程，但大家蜂涌，名作四起，还出现了一批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的创作流派。其中，短篇小说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双峰并峙，，的鲁迅和郁达夫，长篇小说有茅盾、巴金、老舍诸位大家，为人生写实派的小说代表叶圣陶、许地山、王统照，乡土小说的代表沈从文、王鲁彦等，幽默讽刺的小说作家沙汀、张天翼、钱钟书，风采多姿的女作家冰心、萧红、丁玲、张爱玲，现代主义新感觉派的小说作家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七月，，派的小说作家路翎、丘东平，通俗小说大师张恨水，“大河小说”的探索者李吉力人，各具特点的左翼小说家蒋光赤、柔石、叶紫，解放区民族化的小说家代表赵树理、孙犁，等等。30年的时间里出现了如此众多的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深深印迹乃至蜚声世界文坛的作家作品，我们只能说这是时代历史对中国现代小说的特别赐予。中国现代小说在整体上形成了自己的根本特质，这就是责任感、使命感以及对艺术境界的不懈追寻。这种特质使中国现代小说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其三，中国现代小说的意义还不仅限于其自身的价值，它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也是广泛而深远的。鲁迅作为一个世纪伟人，他巨大的文化影响和文学影响对当代不同时期作家的成长都产生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他的人格魅力、精神风范，他倾注在小说里的愤懑、热忱以及那种无可比拟的圆熟老到的笔法，是许多当代作家心中无形的标尺。事实证明，鲁迅对当代作家、当代国人的影响无疑将是超越世纪的。中国现代小说对民族命运的思考，对中国社会生活的真实描写以及对国人精神状态的无情剖析，都自然地传承到当代小说的流脉里。在许多当代小说的人物形象身上，人们非常熟悉地看到了阿Q的影子，甚至在90年代新生代作家的小说中也能体悟出当代郁达夫作品中那些焦虑而无奈的“零余者”形象的意味。鲁迅作为20世纪中国新小说的源头，他的小说创作虽然主要都是短篇，但是他以一种深刻和敏锐，抓住了中国社会历史发展中最重要的几个问题，一个是农民的遭遇和命运，另一个是知识分子的性格和前途，再一个是妇女解放的程度和意义。鲁迅小说中的这几类人物形象及他们的性格和命运，在最深的程度和最大的限度上揭示了中国社会从近代以来在反封建思想革命进程中的带有方向性的根本问题。事实上，在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发展中，特别是在又一个新旧世纪之交的时刻，在中国当代作家的笔下，鲁迅开启的这三个问题，依然是那么沉重，那么复杂，那么具有感染力、诱惑力和穿透力。贾平凹、陈忠实、莫言、张炜等作家对农民命运的真切和深情的关注，使他们的作品毫无疑问的在当代文坛占有重要地位。莫言在他的一系列小说中，特别写出了对农村、农民及中国人最根本的生存条件和生存方式的思考。以此为代表使人强烈地感觉到，不了解、不懂得和不关注农民命运的作家，无论如何都是中国作家的一种深深的缺憾。同样，在王蒙、张贤亮、陆文夫等作家笔下，对知识分子性格和命运的描写，也始终让人感觉到，他们是对鲁迅作品一个重要命题的不断的探索和回答。至于当代文坛一浪高于一浪的女性文学热潮，更是对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作家对妇女命运沉重思考的不断承接和延续。

此外，现代新感觉派小说特有的象征、意识流等手法，许多现代作家的小说创作所显示的散文化、诗意化和抒情化等倾向，现代创作小说中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相交汇等现象，都对当代小说的多样化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至于问题小说、乡土小说、市民及通俗小说、讽刺幽默小说等，从现代到当代本来就是连为一体的，一直是在相互的关联中延续发展的。

总之，中国现代小说是一个全新的创造与开端，同时又是一种复杂的继承与吸取，还更是一种深刻而广泛的影响。

在总体回顾了20世纪中国小说的基本特征之后，需要具体强调的个体作家首先就是鲁迅。鲁迅小说对于整个中国20世纪小说的兴起和发展，具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和极其特殊的意义。而这个作用和意义首先就体现在他所创作的小说都是短篇。对于这个问题，多少年来有过多少说法，其中不乏鲁迅创作不了长篇小说只能创作短篇小说云云。的确，鲁迅没有创作出长篇小说，但他最出色的成就恰恰就在于他把中国现代短篇小说推向了极致。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但他一出现就是高峰，他一出现就把现代短篇小说推向了成熟的境地。鲁迅作品作为现代短篇小说高峰的标志，尤其体王见在个人风格的鲜明和成熟上。你说鲁迅小说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都是。也都不是。这种难以概括的风格，恰恰是一代大家的典型风范。我在本卷仅有的两篇鲁迅短篇小说中特意挑选了《肥皂》，这是一篇很心理、很现代、很象征、很弗洛伊德的作品，在很短的篇幅里，鲁迅把一个封建卫道士和他的太太那种潜藏在内心很深很深地方的与性意识相关的无意识趋向巧妙而无情地抖露出来，让这些原本在社会上看似那么体面的人一下子变得那么粗俗、卑琐、下流、无耻，还那么可怜。其实，鲁迅在心理描写、无意识描写、性意识描写等方面是很老到，很圆润，很深刻的。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明天》曾引起了一场有关性意识和无意识的论战。施蛰存1940年发表了一篇文章《鲁迅的<明天>》，采用心理批评的方法，逐段引出鲁迅小说原文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并强调要分析出《明天》的“言外之意”。施蛰存认为：“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描写了单四嫂子的两种欲望：母爱和性爱。母爱是浮在单四嫂子的上意识上的，所以作者描写得明白，性爱是伏在单四嫂子的下意识里的，所以作者描写得隐约。……假如作者是一个浪漫派的小说家，他多半会给单四嫂子的性爱这方面得到一个成功。也许她再醮给阿五或别的人了。然而作者毕竟没有写下去，让单四嫂子的性爱的欲望在全篇中透露一下，立刻就隐下去，不再奔放出来，让她的第三个‘明天’使读者去猜想，给她留一个希望，而事实的描写却戛然而止，这就是作者的写实方法。”施蛰存的论点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在单四嫂子的悲哀寂寞中，在她的失望和希望里，具有性的压抑和苦闷，性的悲哀。施蛰存的论据是：第一，单四嫂子孤独苦闷的时候，尽管很注意地照顾她的宝儿，但仍然注意到了隔壁成亨酒店里老拱们的声音；第二，在宝儿死后，单四嫂子思念儿子时联系到了丈夫。丈夫也是她的一个生活力。丈夫如果还活着，即使宝儿死了，也不会使她感到孤寂的。然而丈夫也早已死了，作者为什么还要使单四嫂子想到一下？这表明了在她的下意识中潜藏着一种性爱的欲望；第三，阿五“想”单四嫂子，这是作品中明明白白写出来的。那么单四嫂子呢？她的心中未必就没有一个阿五在。否则，为什么当阿五从单四嫂子手中抱去孩子时，“单四嫂子便觉得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呢？而且后来又因宝儿联想到丈夫？施蛰存在论证这一点时很小心地补上一句：“作者笔下的阿五(也即单四嫂子一心中的阿五)也并不是阿五这个酒鬼。而是借他来代表另一股使单四嫂子生活下去的力量的。这一股力量就是性爱。单四嫂子也许抵抗得了阿五的诱惑，但未必抵抗得了阿五所代表的那种性爱的欲望。’’施蛰存是想说，单四嫂子心中确有一个阿五，但不是现实中的那个酒鬼，而是一个象征，一个幻影，单四嫂子从阿五那里感受到了性爱的力量。

施文发表后，先后出现多篇文章对其进行驳斥。人们纷纷指责施文曲解了鲁迅的作品，说阿五之类属于惯用伎俩的“浪子”“酒徒”。阿五之辈，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想把这乡下美人搂在自己怀里。可是我们不能‘‘酒徒”“浪子”愿意搂谁，谁也一定愿意被他们搂。许多人也用心理分析反论：至于单四嫂子的“发热”，正是说明“在宗法封建社会里，寡妇遇见‘酒徒，c浪子’的调戏一种羞辱心的表现，假设单四嫂子心里真有个阿五在，或者不致热到脸上和耳根呢！”认为阿五的动作“不过是流氓行为，借故揩油而已”，而单四嫂子的“发热”，正是“还有些古风”的社会里的寡妇所有的性格，没有任何隐藏的心理。认为施的结论如果对一个都市的现代女性来说，也许是有点意思，但《明天》里写的却是“还有些古风”的僻静小镇，是代表着古中国、旧社会的小镇，这里的女性是在“三从四德”的教育底下生长起来的，是在“失节事大，饿死事小”的颂歌底下生活着的。因此，“单四嫂子并没有分出任何精力来分担施先生所谓潜伏着的‘性爱’的”。就连陈西滢也撰写长篇论文全面驳斥施蛰存，认定《明天》“只是很简单的一个人生小悲剧”，没有任何性爱情节。至于单四嫂子为何发热，陈西滢反问施蛰存：“世间哪一个年轻女子，在一个男人摸了一把她的乳房时，会脸上不发热？”

直到1941年底，施蛰存才发表答辩文章，着重强调了几点：首先，从作品中可以看出的作者所暗示给我们的是，“单四嫂子的下意识中未始没有阿五在。这个意思，可以反过来说，单四嫂子的上意识中并不有阿五在。……单四嫂子下意识中的阿五，只是一个‘象征’而已。我对于一切关于单四嫂子及阿五两人之间的描写的看法，都是从这个意见出发的”。施蛰存的这个解释是极为重要的，他再次区别了上下意识即意识和无意识的不同状况。而所有对施文批驳的文章的立足点，都是建立在单四嫂子上意识似乎已经存在了阿五的事实基础上的。施文所说的恰恰是下意识里的问题。所以施蛰存又明确提出了他的第二个强调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事实上容许不容许我有这样的解释(即容许不容许心理分析？)我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第三，施蛰存认为，单四嫂子的“发热”，“当这个事实成为一个作家笔下的描写之一部分时，它必然应该是有一点意义的”，而不会只是一般事实的记录。施蛰存最后再次强调：“我仅仅从作者的描写部分中指示出(也许是假定)有性心理分析的迹象。当然，我知道作者鲁迅先生在文艺上并不是一个弗洛伊德派，但是谁能说他一点不受影响？鲁迅先生作小说的时候，正是霭里斯和弗洛伊德在中国时髦的时候”。施蛰存对自己的心理分析进一步说：“这不是一个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不可能的问题。”应该说，在这个问题上施蛰存是对的。心理批评是可以进行的。就拿《明天》来说，单四嫂子这样一个长期被生活压抑着的年轻寡妇，在她的潜意识中具有一种性的苦闷和渴求，并不是决无可能的事，而且越是灾难深重，越是孤寂无援，这种潜意识越不是不可能存在。阿五之类，实际上只是起到一种呼唤这种潜意识的作用，而决不是单四嫂子就真的喜欢阿五。这不是不符合生活逻辑的事，更不是可怕的事。再说鲁迅是不是像驳斥施蛰存的那些人说的那样，完全不可能注意到这方面的内容呢？恐怕也不能这么说。鲁迅对性的压抑和苦闷是有深切体验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也应该指出，施蛰存是擅长写心理小说的，他很大程度上是用自己创作心理小说的体验来感受《明天》，来揣摩鲁迅的创作意图和手法的，这其中有些偏差也是可能的。但无论怎么说，施蛰存打开了对鲁迅这篇小说的理解空间，他以心理批评方法丰富了这一作品的内涵。文学作品的魅力正在于它的开放程度和容纳性，它不期待统一的论断，它期待读者通过它去认识更多的生活。这正是《明天》的魅力所在，这也正是鲁迅小说思想蕴涵深刻、复杂、宏阔的体现。

从这些可以看出，鲁迅决不是一个往往被人们描绘为只是白描式的现实主义作家。人们喜欢说鲁迅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鲁迅的清醒至少在于他清楚地看到，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表现方式上不仅仅是客观写实，而应该是多样化的，包括调动各种艺术手法对人们主观精神层面的开掘和揭示。

鲁迅小说的价值无需更多地从他本人的创作去说明，从鲁迅小说的影响或许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它的价值和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