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照
一幅清末名妓的肖像照,曾锁在档案柜里,埋没多年,终于适逢怀旧年代而重见天日,被印人史料图集,又几经转载,广为流布,差不多成为本城家喻户晓的一张脸。那种深闺藏不住的光彩,羞答答、火辣辣、忧怨而沉沦的美丽容颜,竟然已作古百年!
“名妓”,这个语词无疑是一诱饵,挑逗人们去想象,撩起青楼的窗帘。找出一大堆资料,民国、晚清甚至直追明末。《沪城备考》云:沪上校书玉烟慧甚,善行酒,凡饮席必来典觞,且能使意之所属,曲为照顾,令不苦饮。另《蘅华馆日记》称:四牌楼双福小舍,有巧珠录事,容色颇可,宛转随人,为此中翘楚。“校书”、“录事”,称呼甚为文雅。“善行酒”、“曲为照顾”、“宛转随人”,真个勾人魂魄。《墨余录》说:西城一带,曲巷幽深,妓家鳞次。其时,本城尚未成为十里洋场,娼业繁荣实属国粹。此后上海开埠,妓家迁入租界,盛况空前,四马路,会乐里,夜夜温柔乡,醉宿酒池肉林,一派末世奇观。普罗革命勃兴,政权易手,驱洋人出境,夺官僚资产,娼业废除,妓女改行,斗转星移,弹指五十年。今日阅此老照片,呀,佳人已逝,空留影像在人间。
名妓,就这样把我们引出照片,去历史的“曲巷幽深”之处作一番似是而非的漫游。诱饵后面,是一只知识的鱼钩,它会把你扔进一只竹篓。
为何不停留在肖像照的表情、发型和服饰的细节上,不从那迷蒙的眼神、含蓄地紧抿的嘴和聪慧的额头,去寻找遐想呢?因为照片中的女人已被博学者注明了身份,这就规定了我们的联想方向。可恶的注解只会禁锢我们的头脑。单一的专业兴趣,仅仅奉献给我们一些考据的片段。尽管确凿,却无关痛痒。
但是照片是无辜的,它不能自决其命运的归属。由于照片总是在纪实的意义上被人们传看,真实性的追究(新闻照片)和历史考据(旧照片),就成了两把主要的钥匙。所以观览一幅肖像照(而不是传看),最好不去阅读旁边的注释文字,宁可无知,也不要半通。我们常在自然界中发现美,莫可名状的云、花朵或者鸟翼在天空中划过的弧线,无关气象学、植物学和仿生学。正像一张漂亮多姿的脸,它本身即为视觉的诱饵,而无需另有文字充作诱饵,去喧宾夺主。没有人确切知道“蒙娜丽莎”的身份,这对我们的观览,在谜一样微笑前的惊讶,似乎不起任何作用。只因为它是一幅名画,不是一幅用来说明历史的照片。如此不同的态度,对于后者,实有点不公。
在照片里梦游,并为之添油加酱
人不仅可以两次跨入同一条河,而且可以有更多次。“一切皆流”,那句令人绝望的箴言诞生在没有摄影的时代。自从世间有了摄影,时间就能够被锁定,被逆转。
重返一张照片,就是重返一段消逝了的时间,这真是对人的莫大安慰。无论何时何地,一张照片的出现,都如同复萌的情爱,把人带进往昔,已逝的韶华、敏感、炽热,记忆战胜了遗忘,想象力逐渐活跃——而身边的时间,反而停止不前了。
在个人往日生活的碎片中梦游,乃人们打发光阴之常事(无聊一刻,收拾旧物时,年迈以后),它使人们打败胆怯与恐惧,重获继续生活的勇气。既然过去的生活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一张照片中,让人再度身临其境,那么现有的一切,阳光、欢乐、良宵、萍聚,也可以在未来岁月里得到重现。
当然,最好留下一张照片。照片是回忆的物质基础,它会纠正细节、地点、人名的偏差,它是生命之舟的一条刻痕,根据它的位置,人们得以在河中捞起遗失多年的往事之剑。
重返过去的日子,一如回到失去的乐园,它是可信的。梦游,它自身便是一个真实的体验。而照片不仅意味它曾经如此这般地“有过”,还意味着此后的每一次观览,都是“有过”的延展。因为观览,照片就成为存在的先驱:它在我们此刻存在的前面发生,仅凭这一点,它也就不容怀疑地耸立在我们的前面。
那是指一张我们虽非亲历,却依然相信它存在于我们前面的照片。因为生在不同时代,或处在两个各无往来的地域,一张照片所摄入的人与事,于我们完全是一种“异类场景”,但是它一样能引发一次梦游。梦游通常不是个人生活往事的拷贝或变形,它来自广泛得多的间接经验。比如百年前一座城镇(城门口的集市、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店铺幌子迎风招展),像儿时的皮影戏一直缠绕我们;又如六十年前一次圣诞舞会(乐队、名媛淑女、华尔兹,一边站立的侍者、电灯光照得舞厅雪亮),居然成为我们艺术白日梦中的一个经典触媒。
如果没有照片,生活会腐烂消亡。自从世间有了照片,我们就可以返回到一种不再存在的生活之中梦游,甚至为它添油加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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