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越的《尘世之歌》收录的最早诗作《星空》写于1990年,迄今已经22年,如果算上中学时代的习作——我记得我的第一首诗写于1985年秋天,当时我还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我写作诗歌已经有27年。这是我首次为自己正式出版的诗集撰写后记,对此我没有什么怨言,因为我喜欢的很多诗人多半命运多舛,别说出版诗集了,就算是维持基本的生存都很艰难。和他们相比,能够安心写作已经算是上天的眷顾;另一方面,出版作品的延迟也赋予我从容检验自己诗作的可能,同时可以便利地清除年少时刚刚掌握某些写作技巧时的轻狂心态,使我得以一种较苛刻的眼光审视过去的作品。
在《尘世之歌》中作者凌越写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职业、经历、性别和种族,他们吵吵嚷嚷,曲终人散之后却将语言的光华回赠给我。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描写了世界,也就是描写了我自己。时间开始发挥它巨大的威力——无论对于我还是我的诗而言,1985年,那个被诗的轻微的战栗捕获的无知少年,怎么忍心将日后被完整镶嵌于文字里的命运称为“残酷”?而最初作为一项事业的诗歌开始和我的生命融合。《尘世之歌》既是一种表达,也是生命本身。
夜从汽车引擎和空调器的呻吟中传来居民区里变味的琴声,建筑物的轮廓粗野而生硬,在此之上,月亮照例倾吐着银色的丝线。滨江路在蓝光和黄光的修饰下宛如恐怖电影里阴森的坟场,公园里心不在焉的情侣开始留意到栅栏后窥视的眼睛。酒吧在伙计不耐烦的吆喝声中打烊,出租车继续在街道上盲目地飞驰。发黑的眼睑重叠着丽影恍如梦境,筋疲力尽的浪子回到家中。夜色定期清洗着血液里的杂质,人们如同动物酣睡或交媾。昨夜,衣橱的门自己打开了,剩下的圣徒神情沮丧地钻进了被窝。冼村印象人头攒动,啊,热闹非凡,猛烈的热浪驱赶着人群拥向这段城市里耀眼的盲肠——男人和女人在此大方地汇集。大片低矮破旧的民房蹲伏在阴影中,相邻的高楼骄傲地耸立。谁都想从混合着泥土、香水和精液的气味中铸造出符合时代规则的爱情标本。年轻人骑着摩托在小巷里穿行,轰鸣的马达惊醒了发廊里梦游的女人。猎艳者佝偻着脊背.他们犀利的眼神则追不及待地书写着“寻欢作乐”。一片虚空笼罩着午夜的冼村,灯光,强行掠夺着白昼残余的欢欣。凌晨时分,妓女们拖着困倦的躯体归来,她们终将在睡梦中迎接珠江上叉一轮浑浊的朝阳。雷雨雷声蠢蠢欲动在暗红色的天空挥动着闪电的铁拳,抽搐的心房在极乐中重新得以安宁。蝙蝠在狭窄的楼宇间紧张地盘旋,风追逐着巷子里奔跑的小贩,脚手架参差不齐像无数把匕首抵御着暴动的天空。窗户雪亮,低矮的楼群瑟瑟发抖,而人在眺望——前世与今生。喘息、痉挛,大地愈发阴暗,在复仇的梦中,浑身的经脉震颤不已。杂货店里,避雨的中年人面色焦黄,又一阵雷声滚过天际,黑色的渡轮在惊慌中靠岸,更远处,暗淡的乌云正吞咽着河流。眺望摩天大厦空有簇新的发光的衣衫,电梯呆板地旋转、搬运,有如模范工人。人进入蚁穴——黑漆漆,抬头仰望时,一架飞机遮蔽了一角蓝天。一列火车寂静地跨越郊区的铁桥,汽车意外地迟缓、爬行,将日暮的消息传送到热气腾腾的厨房,有人奇怪地称之为“生命的气息”。等待建设的工地一片荒凉,窝棚、垃圾、满脸污垢的农民心满意足地充当着戏剧的配角。弥漫的烟尘驻留在沉默的路人的心中。悲伤的游子不再急着出门寻找同类,而是用手中的烟蒂点亮了万家灯火。这时候,愚蠢的人们竟然相视一笑,学着交通警察向苍天致以滑稽的敬礼。秋天草坪舒展着被夏日侥幸放过的身躯,安静中放射着秋日病室的气息。年轻的情侣相对而立,并不说话,汽车里的乘客摇晃着行注目礼。发臭的江水在远处成为城市一景,对面崭新的楼宇怯生生地将脸上的油脂悄悄抹去,无数双眼睛看见了——幕此刻的悲剧?一辆出租车脱离了下午密集的车流,司机左顾右盼在灌木丛中小便。真不容易,时间和地点给每一个行人的脸上镶上了安详的笑容。秋天,以衬衣和套裙招呼着人们,尖嘴猴腮的主管打领带漂亮多了,此刻,他猫着腰收拾文件,不会留意到窗外清澄的空气正酝酿着傍晚的风。城市之夜天空戴上了黑色的眼罩,夜像监狱看守般威严地到来,沿途抛洒着星星的硬币,给饱受痛苦折磨的梦想家和劳动者。婴儿在明亮的窗户里安睡,污秽不堪的市区蠢动着蛆虫的欲望。女人们涂脂抹粉走上街头,演唱会散场时,人群如同鬼魂。混凝土结构的心灵奇怪地没有重量,超市里灯火辉煌,医院里病人在呻吟,吸血鬼狼吞虎咽吞食着霓虹灯管,街道上,几个男人缩着脖子在寒风里行走。睡梦中有人清点着离弃的人们.一群女人惊叫着散开,救护车追赶着消逝的生灵,裸体的人丑陋而猥亵,哼着淫荡的小曲。寒流寒流给城市涂上了阴冷的色调,灰色、黑色、藏青色调和成无人问津的黄昏的版画。天桥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手臂——不是画师,而是痛击冷漠苍天的拳击手。细雨轻抚着远远近近的屋顶,壮观的歌剧院和角落里的断壁残垣。冷空气掀开了缠绕在往事里的帷幕,逝者在云端俯瞰一出出迅疾的戏剧:从医院里走出来脸色苍白的少女,她无助的眼神配合着四周寥落的城区。小酒馆里,一群人吃火锅,热热闹闹,往后看,则是裸露胸膛的冰冷的街道。墙上石灰剥落,书写者拿着笔出神,一群搬运工打闹着经过(穿着红色的工作服)。盆栽植物在轻雾中绿得吓人,主妇透过门廊看见了归来的游子。P205-211
我的诗神,请俯下身来,看看这土地,看看这土地上挥汗如雨的人们,劳作的人们,他们太普通,不容易吸引诗神的眷顾。可是我的诗神,你要懂得低头细察,带着母亲的慈爱。看看在厨房里做饭的妇女,她们的脸庞在炉火的照耀下红彤彤,多么健康。看看在门房里打盹的保安,夜深了,只有月光还在悄悄注视着他们。看看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商贩,他们系着围裙,被活泼的鲫鱼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袖口,你不觉得他们认真的模样,寄托着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望?我的诗神,再把头扭向操场:一群学生在打篮球,他们跳跃着,奋力争抢,几个孩子手牵手在水泥地上练习单排滑轮,角落里一个老人面壁在做气功,神态安详,女学生在塑胶跑道上奔跑,她们修长的双腿还不足以引起你的艳羡?流浪猫在马口铁皮屋顶上冻得瑟缩,饥饿的婴儿在摇篮里哭闹。我的诗神,你看见了吗?你看见鬓发斑白的学者已经在台灯下写了一个通宵?你看见农民工一家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打火锅吗?你看见老妇人戴着老花眼镜在给孙儿缝补衣服吗?我的诗神,只剿氐下头颅。你都会看得到。我的诗神,或者就在随便一个地方俯下身来,你会看见热情的泥土。带着地衣和蕨类植物渴求的目光,在方寸之间,泥土也自有它谦逊而卑微的梦想。你低下头,捧起一把泥土。你会闻见它的芳香。你仔细盯着它看,你会发现它们在和阳光欢快地舞蹈,它们袅娜的身姿只有待你静下心来,你才能看到;你也会看见蚂蚁或者蟑螂从上面爬过,你不会觉得疹人,因为你会发现生命总是美丽的,生命给这个世界带来幻影,并给泥土的静谧注入神秘。我的诗神,请暂时抛开你的美声唱法,给失眠的人们哼一支催眠曲。我的诗神,请暂时把你朝思暮想的永恒放下,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短暂的生命需要你的照料。我的诗神,请暂时脱下你朝霞的制服,你会发现眼前粗糙的槐树皮也可以御寒,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我的诗神,请向下看,你将不再孤单,那么多人也在眼巴巴看着你,他们期待你的注视已经太久太久。
这本诗集收录的最早诗作《星空》写于1990年,迄今已经22年,如果算上中学时代的习作——我记得我的第一首诗写于1985年秋天,当时我还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我写作诗歌已经有27年。这是我首次为自己正式出版的诗集撰写后记,对此我没有什么怨言,因为我喜欢的很多诗人多半命运多舛,别说出版诗集了,就算是维持基本的生存都很艰难。和他们相比,能够安心写作已经算是上天的眷顾;另一方面,出版作品的延迟也赋予我从容检验自己诗作的可能,同时可以便利地清除年少时刚刚掌握某些写作技巧时的轻狂心态,使我得以一种较苛刻的眼光审视过去的作品。
辑二《虚妄的传记》和《隐逸之地》中的大多数诗作写于大学毕业那两年。《隐逸之地》里的那些短诗,使我获得最初的自信,因此更坚定地迈上诗歌之途,不再犹疑。我当时甚至以为自己可以沿着《隐逸之地》的抒情风格写上一些年头,但是生活的变故、阅读视野的拓展,再次扭转了我的诗歌路径,让我对诗歌的现代性问题产生持久的兴趣,组诗《虚妄的传记》则是这种兴趣转向的直观体现。凭着年轻人特有的轻率的勇气,在这组诗中,我断然抛弃了传统抒情诗所惯用的意象,代之以有意识选取的庞杂的城市意象,而诗中的情绪也相应为之一变,由略带感伤的沉思转为讥刺和反讽。一个年轻人在诗中也在城市的陋巷里穿行,他时而惶惑时而鲁莽时而激愤,他在各种人称中变换着脸上的面具,而唯一不变的是他心底的痛苦。
1995年底《虚妄的传记》基本告竣,我开始着手下一部作品的写作。《尘世之歌》这个名字是后来想到的,但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尚不具名的新作品处理的题材简言之就是“芸芸众生”,这样的想法也是《虚妄的传记》的自然延续,我不再满足于细致梳理一个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世界,或者也可以说,当我完成对一个城市青年诗意的剖析之后,对于更广阔世界的关注势必到来。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组诗我写了这么久。1996年春天我开始写作《尘世之歌》,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比《虚妄的传记》更大的作品,否则它羸弱的身躯是不足以支撑起“尘世之歌”这个“硕大”的名字的,但我预计的写作时间不过一两年而已,那时我还年轻,充沛的体力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让我很自然把写作之路视作坦途。但紧随而至的生活的黑暗开始笼罩我,我开始了解我的局限以及语言本身的局限,我开始重新考虑写作和生活、写作和世界的关系。在心灵那席卷一切的阴沉的力量面前,我的诗歌写作终于陷入困境——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它,赞美和斥责都显得过于轻佻。大概有十年,诗歌的羽翼只是偶尔将我带入我渴望的虚空之中,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积攒力气还是在滞闷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枯竭。
所幸2007年以后,我似乎又得以沐浴在缪斯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一种写作的幸福伴随着诗句又开始簇拥着我。在《尘世之歌》中,我写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职业、经历、性别和种族,他们吵吵嚷嚷,曲终人散之后却将语言的光华回赠给我。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描写了世界,也就是描写了我自己。时间开始发挥它巨大的威力——无论对于我还是我的诗而言,1985年,那个被诗的轻微的战栗捕获的无知少年,怎么忍心将日后被完整镶嵌于文字里的命运称为“残酷”?而最初作为一项事业的诗歌开始和我的生命融合。它既是一种表达,也是生命本身。——感谢缪斯,每每将我从日常琐事的泥淖中凭空拎起。
感谢版画家刘庆元提供封面版画,他的版画以另一种方式诠释了我的创作理念。感谢艺术家冯峰,他精心的设计赋予本书简洁朴素的品格,那正是我的诗期待的品格。感谢刘丽安女士,她的慷慨使这些藏于抽屉深处的诗作得以呈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