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廊的妙趣
小时候睡过榻榻米,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当了床垫子。那是在长春,光复也好多年了;如今年轻人,不论日本的还是中国的,都不大知道长春还叫过新京,曾经是满洲国的京城,日本人的乐土。不过,那垫子就是榻榻米,却是在年将不惑东渡,住进日式房间,一股子霉味儿呛鼻,才恍然大悟的。
铺满榻榻米,进屋即“上床”,大概可算是日式房屋最基本的日本元素。起初榻榻米并不是铺满房间,如京都御所清凉殿,地板上只放有一块厚榻榻米,那是天皇的“玉座”。后来把铺满榻榻米的房间叫“座敷”。乡下普及榻榻米是明治维新以后的事了,历史也就百余年。日式事物在城里日见其少,没睡过榻榻米长大的人越来越多,所谓传统,总是由落后于时代的乡下替城里保持着。
温泉旅馆一般是日式。风尘仆仆,一到了旅馆,脱下鞋,踏上榻榻米,脚底板顿感舒坦。泡过温泉,穿浴衣坐在沙发上,窗外或是山,或是海,暮色渐浓,更觉神怡。落座的这部分空间叫“缘侧”,多译作缘廊。它是檐下走廊,里侧是“座敷”,外侧是园地。旅馆的缘廊当然被间断,大都封闭在房间里。缘廊类似中国建筑的檐廊,亦即谢灵运“望步檐而周流,眺幽闺之清阴”的步檐。不同之处是缘廊铺地板,用处也就大不同。缘廊与“座敷”以纸屏相隔,不仅是过道,拉开纸屏便用作出入口,搬进钢琴之类的大件也不愁通不过“玄关”。办红白喜事,缘廊又充当正门,和尚、神官、胥吏等由此登堂入室,新娘从这里进,尸棺从这里出。有的地方当作日常出入口,也有的地方因它出棺而忌讳日常之用。
最妙的是缘廊还可以坐,炎暑纳凉,中秋赏月,冬季像懒猫一样曝日,胜似大陆北方农村蹲墙根。秋风起,有人说真想坐在缘廊吃西瓜。那该是孩提时代的快乐,使劲儿吐出瓜子,看它落向土地。山口百惠在《秋樱》中唱道:妈妈坐在缘廊上翻开相册,又一遍讲述我小时候的回忆。缘廊和井边(“井户端”)往昔是人际交流的两大场所。路过邻家,无须脱鞋进屋,在缘廊边垂足而坐,聊几句田中家长铃木家短,其乐融融。
日式房屋没有坚固的四壁和固定的间隔,纸屏是墙,也是门和窗,似隔非隔,几无隐私可言。秘密谈话不是关起门来,反而大敞四开,窃听者无处藏身。现代的隔音意识是受了西方生活及文化的影响,于是丧失了传统。夏日里游玩,住在农家院,各处纸屏全敞开,房屋好似只剩下木架,恍如置身于野地,八面来风,通体清爽,不禁叫一声快哉。檐下挂着风铃,中国古代叫檐马,丁当作响,更觉得凉风习习。想起了一句古诗:自从环佩无消息,檐马丁当不忍听。呵呵。
古时候普通农家没有缘廊,江户时代甚至有地方视之为奢侈而予以禁止。缘廊具有多功能,也是做一些活计的场所。檐下悬挂,廊上堆积,譬如萝卜或鲑鱼,现今仍然是农家或渔户丰收的一景。缘廊本来是生活样式的实用性部分,渐渐也具有审美功能。剧作家木下顺二说:日本人的思考方式中好像有喜好把界线弄暧昧的侧面,现象之一即缘廊这个一半内一半外的场所。诚然,缘廊既不是屋里,也不是屋外,显现了日本人特有的暧昧。中国的檐廊断然在屋外,而缘廊暧昧,彷佛是人工环境与自然的衔接与过渡。
自从被美国占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大变,以致说日式,前面要加个纯字,纯日式才可能是地道的传统风格或样式。城市里寸土寸金,为使室内面积更大些,把出檐缩进去,更无余地设缘廊。于是乎日剧里缘廊多起来,在那里谈情说爱。如今要体会缘廊之趣,恐怕只好去乡下,或者去京都。京都的“町家”(市坊人家)是老屋,探头往里看,甬道深深深几许,想来那屋里是阴翳的。实际上四面房屋,当中有庭园,起到了采光、通风的作用。缘廊临园,园里栽种些低矮的观赏植物,若铺上白砂,更显得亮堂。但是以町家为代表的京都景观及传统生活方式也正在消失,前年(2010年)甚至被致力于保存建筑物及文化遗产的世界遗产基金会(WMF)列入了危机遗产名单。
游到京都龙安寺,欣赏枯山水,就是坐在缘廊上。P1-4
闲话昼行灯
李长声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属牛,生在民国,长在共和国,大半辈子作牛尾。大家下乡我下乡,大家出国我出国,大家得糖尿病我也跟着得。像我这种人大都爱说说闲话,多年来在海峡两岸出版过几个集子,叫四帖半闲话、居酒屋闲话、四方山闲话、风来坊闲话、日和见闲话,统统是闲话。闲话,无济于“世”,于事无补。即便自己很当回事的话,别人听来也像是扯淡,用日本话来说,那是“昼行灯”。宋代韩维有诗:月上朱楼角,风摇翠篠层。传声回步辇,满目烂行灯。本来用于夜行照路的“行灯”被日本人拿来,渐渐置于室内,后来把携行的灯笼叫“提灯”。而今东游,特别是卧榻和式旅馆,常见这行灯,不过,里面亮的是电灯泡,为日本而日本。至于“昼行灯”,大白天的灯笼,没用处,可笑的不是灯笼,而是打灯笼的人。
我随出国潮东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本年号还叫着“昭和”。为时不久,朝未改而代换,一晃儿“平成”也过去二十六年。算一算抗战都胜利三回有余,但是如我者,无非生出些虚无罢了。一般说随波逐流的人从众,可能就拒绝孤独,可我喜欢孤独,在孤独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也只有在孤独的天地里唯我独尊,才敢于做一点自己想做爱做的事,乃至没工夫寂寞。所以,孤独地写下这些字,虽然是闲话,却不是为排遣寂寞或打发余暇。不过,一年勉强写十来万字,太少了点儿,人生好似跟时间做交易,又亏了。
住得久,况且讨生活,不每事问也多少知道日本这梨子的滋味。好付诸文字,应该是中华文明的最优良传统之一。积以时日,再三地祸枣灾梨,甚至被戴上“知日”的大帽子,简直像压在了五行山下(小时候歪想:佛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把孙猴子压住,那佛祖不就少了五根指头吗),要榨出的何止是“小”。日本不好写,中国人写日本更容易露怯,往往就怯在中国知识上,尤其过去的,1966年以往,1949年以往,1919年以往,1644年以往。譬如我第一次见识行灯这玩意儿,搁在榻榻米上,虽然已不是熬油的,却异常昏暗,很有点友邦惊诧,后来认知它来自中国,甚至还有了点不屑,但现今的我只当它是日本的了。
日本,大概除了四岛不是从西边搬来的,几乎什么都扯得上大陆。中国人写日本的得意之处就是翻老账,好像都挺有知识。非把日本按进中国文化的大染缸里,怎么能活脱出一个日本来呢?固不能免俗,但老实说,我贩卖的知识都是二手货。中国人观察日本大抵不由自主地关注文化或风俗,黄遵宪作为中国人最先仔细地考察明治维新,用素朴的文化人类学给日本的文化及民族追根溯源,但从他《日本杂事诗》来看,也不例外。近代以来人们更关心政治、经济,这却是西方人的擅场。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是诗歌的,随笔的,往往只有点睛似的论点,缺少一波三折的论述。远来和尚会念经,而且被长篇小说、长篇论著的西方叙事方式洗了脑,我们早已不大把驻日参赞四年的黄遵宪的诗、留学日本六年的周作人的随笔那种好像很率性、很即兴的东西看在眼里,他们的卓识倒像是被传统文学性给毁了。或许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人为(某些人所为)的历史,但只把《菊与刀》这样的西方人著书奉为圭臬,终归是读书的狭隘,如今太多伪读书人。周作人写日本的时候日本还没有语源类词典,这半个多世纪以来,辨其名物的词典图书多如牛毛,随手翻翻就可以把某事某物写得头头是道,可点睛似乎应在于辨今。
随波逐流者没有思辨力。我之于日本,爱不如哈日,憎不如愤青,却有点越来越想说它坏话了。这不是对日本看法有变,而是被一些中国人对日本的恭维惹烦了。看了几本漫画,逛了一趟银座,就爱得要死,甚至好些留学日本、在日本谋生的人也同样浮浅。当然,浮浅地过日子没问题,你过你的,可能很容易幸福,但还要上网,还要作文出书,以所谓亲历招摇,那可就坑爹。再一个是厌恶一些人打鬼借助钟馗,为了他所反对的,故意把日本捧上天,疤瘌也艳若桃花。明治维新了不起,但不至于像他们论说的那么了不起,满清坏也未必像他们驱除的那样一无是处。为自己的主义主张说假话,这种人得势也不会有你什么好处,难道没领教够吗?世上最可怕的是爱与正义,以爱或正义的名义无所不为。这种公理似的意义不明的词语最可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对人类的爱也不过是自己在心中制造的人类爱,终归无非对自己的爱。人甚至爱邻人都很难。中国越来越强大,这是中国自己的事,日本人看着害怕,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想让他们理解中国没威胁是难乎其难的。日本有一本书,叫《傻壁》,曾风行一时。它就讲,人与人根本不可能互相理解,彼此把不可理解的对方当傻瓜。此书畅销四百余万册,可知日本人认同此观点。那么,我们也不要指望理解日本人,知道就行了。
有人说,做梦说日语,表明他日语达到了精通的境地,这未免像笑话,因为梦见狼,还可能发狼嚎呢。我的日语远未到说梦话的程度,中国知识也未经系统训练,而且与好些同代人一样,很多的知识是得自文革岁月。例如“树欲静而风不止”,从来见它在火药味十足的文章里,当知道下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家父病故了,我后悔没能早些年回乡戏彩。但看看周围,结果我至今仍滞留海外。对生活感到满意,则无悔来路,因为是沿着这条路走到今天的。老之已至,又适有归国潮,叶落归根,胡不归?
《昼行灯闲话(精)》一书是知名旅日散文家李长声先生的最新文集,集合了他近两年来的散文精粹。李先生精通日本文学文化,又交游甚广。随性漫笔,谈日本作家,总能谈出旁人不晓得的逸事;写日本文化,总能点到别人看不到的趣味。
有言道:要认识当代日本,就必须读点李长声了。被誉为“文化知日第一人”的李长声先生旅居日本近三十载,窥视东邻从腠理至骨髓,出版知日散文集十余种,自成一家。他自道“我之于日本,爱不如哈日,憎不如愤青”,这种清醒和半生在彼国文化中的行走坐卧,正是他文章可信可读的基本。读过他书的人说:“对日本,他是真懂。”《昼行灯闲话(精)》所涉话题极多样,三言两句难以概括,简而言之:一个真懂日本的人,毫无俯瞰或膜拜的姿态,以水平的视线看、平和的语调谈,从日本的禅院书坊,到杯盘席褥,客观而深入地写下的又一本“东邻观察记”。《昼行灯闲话》装帧采用精装布面烫印书法家题字,夹珍珠色书签线,朴素典雅,值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