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全集》收入迄今所能搜集到的伊萨克·巴别尔的全部文字,包括中短篇小说、新闻报道、散文、剧作、电影脚本、演讲、访谈以及书信。全集分为五卷。
第一卷《敖德萨故事》,分为“敖德萨故事”、“我的鸽子窝的故事”和“彼得堡日记”三个部分。
第二卷《骑兵军》,分为“骑兵军系列”、“《红色骑兵军报》刊文”和“1920年日记”三部分。
第三卷《故事与特写》,主要内容为当记者时撰写的新闻报道、速写,以及演讲、访谈等。
第四卷《巴别尔剧作集》,收录了巴别尔的6部剧作,即《别尼亚·克里克》、《日薄西山》、《流浪的星星》、《中国磨坊》、《玛丽娅》、《老广场4号》。
第五卷《巴别尔书信集》,收录了巴别尔现存的371封书信。
《巴别尔全集(共5册)》,最全巴别尔中文版全集呈现完整伊萨克·巴别尔。
译自201O年新版俄丈《巴别尔全集》,精选巴别尔全部类型作品。
俄罗斯文学权威专家刘文飞主编,详细校订、加注、补全。
国王
婚礼仪式结束,拉比坐到安乐椅上小憩一会儿后,走到屋外,但见婚宴的餐桌已尽院场的长度一字儿排开。餐桌多得尾部穿过院门,摆到了医院街上。铺有天鹅绒台布的餐桌,活像在院场内扭曲游动的蛇。蛇腹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这些个补丁——橙色或红色的天鹅绒补丁——在用浑厚的嗓音唱着歌。
住房变成了厨房。从熏黑了的门洞里,冒出油滋滋的火焰,那是醉貌咕咚、脑满肠肥的火焰。老婆子的皱脸、娘们儿胖嘟嘟的下巴和脏兮兮的胸脯在烟雾腾腾的火光中熏烤。在这些发出一股人肉甜腻腻的酸臭味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的胸脯上,淌满了像血一样红、像疯狗的唾沫一样红的汗水。不把洗碗女工算在内,共有三个厨娘在烹煮晚宴的菜肴。指挥她们的是个名叫雷兹尔的年届八十的老婆子,她又矮又小,还是驼背,古板得像卷羊皮纸的《摩西五经》。
开宴前,有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挤进院场。他打听别尼亚·克里克在哪里。人们把他带去见别尼亚·克里克。
“国王,您听着,”年轻人说,“我有两句话要跟您讲。科斯捷茨卡娅街的哈娜大婶派我来……”
“那好呀,”别尼亚-克里克回答说,国王是他的绰号,“两句什么话?”
“哈娜大婶叫我告诉您,警察段的新段长昨天到任了。”
“我前天就知道这事了,”别尼亚·克里克回答道,“还有什么?”
“他一到任就召集全段警察讲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别尼亚·克里克回答说,“他要前来搜捕。还有什么……”
“国王,您知道什么时候来搜捕吗?”
“明天。”
“不,国王,是今天。”
“孩子,这是谁跟你说的?”
“是哈娜大婶跟我说的。您认识哈娜大婶吗?”
“认识。还有什么?”
“段长召集全段警察,向他们发出指示。他说:‘我们必须除掉别尼亚·克里克,因为既然有了沙皇陛下,就不得再立国王。今天克里克姐姐出嫁,他们一伙全在他家,今天必须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往下说。”
“这可让他手下的密探们吓破了胆。他们说,要是我们今天动手,打搅了别尼亚办喜事,他一恼火,就会血肉横飞。可段长却说:‘我更看重我的尊严……”’
“行了,你走吧。”国王说。
“关于搜捕的事,有什么话要捎给哈娜大婶吗?”
“告诉她:别尼亚知道要来搜捕。” 于是他,那个年轻人走了。别尼亚的三个哥们儿跟在他身后。他们说半小时后回来。果然,半小时后就回来了。这事到此了结。
筵席的座次不按辈分排。昏聩的老人跟胆小的少年一样不管用。也不按财富排。胀鼓鼓的钱袋的衬里是用泪水缝成的。
坐首席的是一对新人。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高坐次席的是国王的岳丈山德尔·埃赫巴乌姆。他有这个资格。提起山德尔·埃赫巴乌姆得交代几句他的来历,因为此人来历不凡。
别尼亚·克里克不过是一名强徒,一名啸聚为王的强徒罢了。怎么成了埃赫巴乌姆的堂前骄客?他是怎么当上这个只缺一头奶牛就可拥有六十头奶牛的人的乘龙快婿的?这段姻缘起于一场劫掠。就在一年前,别尼亚下书埃赫巴乌姆,信称:
埃赫巴乌姆先生:
劳请明晨放两万卢布于索菲亚大街十七号门下。倘若置之不理,必会招致闻所未闻之巨祸,您将成为整个敖德萨街谈巷议之人。专此布达,顺致敬意。
国王别尼亚谨上
他连下三书,一封比一封露骨,却都如泥牛人海,杳无回音。于是别尼亚动手了。半夜里,他们来了。来了九条汉子,每人手执长棍,棍子上缠着浸透树脂的麻屑。九颗燃烧的星星在埃赫巴乌姆的牛棚里闪亮。别尼亚砸掉牛棚的锁,把牛一头头往外牵。一名手执钢刀的小伙子守在门口。出来一头牛,他就一把将牛掀翻在地,一刀捅进牛的心脏。浸满鲜血的大地上燃烧着火把,像一朵朵火焰的玫瑰,同时枪声四起。这是别尼亚开枪撵走朝牛棚跑来的挤奶女工们。随即其他强徒也朝天开枪,因为如果不朝天开,就会伤到人。当第六头牛临死前哞哞惨叫着摔倒在国王脚下时,只穿着条衬裤的埃赫巴乌姆奔到院子里,问:
“别尼亚,你这是安什么心?”
“安什么心,埃赫巴乌姆先生,我拿不到钱,你就别想有牛。这是明摆着的事,就像二二得四一样。”
“别尼亚,进屋去!”
于是他俩在屋里达成协议,宰杀了的牛由他俩平分。埃赫巴乌姆得到保证,不会再受到侵扰,并且给了他一张加盖图章的保证书。不料风云突变。
P23-26
巴别尔的生活和创作
巴别尔的一生充满许多奇特的变故和突转,甚至难解的谜团。
他至少用过四个姓氏:他原姓“鲍别尔”,开始发表作品时曾署名“巴勃-埃尔”,最后选定了“巴别尔”这个流芳俄语文学史的笔名,他在第一骑兵军任随军记者时则化名“基里尔·瓦西里耶维奇·柳托夫”。顺便说一句,巴别尔的全名是“以撒·埃马努伊洛维奇·巴别尔”,而在汉语中,巴别尔的源自《圣经》人物以撒的名字却一直被“误译”为“伊萨克”。
他的生卒日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确定。在苏联1962年出版的《简明文学百科全书》中,巴别尔的出生日期标为“俄历1894年7月1日,新历7月13日”,而巴别尔出生证上标明的日期却是“俄历6月30日”,以新旧历之间相差l 3天计,巴别尔准确的出生日期应该是“1894年7月12日”,而现今的文学工具书和巴别尔传记却大多误作“7月13日”。巴别尔于1940年1月27日在莫斯科卢比扬卡监狱被枪毙,但巴别尔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被恢复名誉时,官方告知巴别尔亲属的死亡时间却是“1941年3月l 7日”,并称巴别尔系因心脏病死于集中营,直到苏联“改革”时期,随着部分克格勃档案的公开,巴别尔的死亡时间才最终被确定。
伊萨克·巴别尔生于俄国敖德萨城的犹太人聚居区莫尔达万卡,父亲是一位经营农业器具的犹太商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全家迁居距敖德萨150公里远的小镇尼古拉耶夫。像当时大多数犹太家庭一样,巴别尔的父母也很早就决意让自己的孩子掌握经商的知识和技能,9岁的巴别尔被送入尼古拉耶夫商业学校。在巴别尔一家迁回敖德萨后,巴别尔转入敖德萨商业学校学习。这所“商业”学校却让巴别尔爱上了“文学”,因为该校的法语教师瓦东是一位法国“外教”,“他是布列塔尼人,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具有文学天赋。他教会我法语,我和他一起熟读法国经典作家,接近敖德萨的法国侨民,从15岁起便用法语写小说”。巴别尔在敖德萨商校毕业后由于民族身份的限制未能如愿进入敖德萨大学,转而考进基辅商业财经学院。不过在基辅,他的文学爱好愈加强烈,并于1913年在基辅《星火》杂志上发表小说处女作《老施莱梅》,最终实现了他从“商业”向“文学”的过渡。
……
如今,他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世界范围内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大师之一,甚至被视为20世纪世界范围内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说家。相比之下,俄国学界对他的定位却偏低,即使是俄国最新出版的20世纪俄国文学史,一般也没有为巴别尔辟出专论,而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美国学者马克·斯洛尼姆所著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一书中就已经有了关于他的专章(第七章)。巴别尔无疑是苏维埃意识形态的牺牲品,但是,他也曾是苏联文学界中显赫一时的人物:他曾是红军骑兵军中的记者、秘密警察机构契卡的译员和国家出版社敖德萨分部的主任,在他的作品受到红军骑兵军司令布琼尼的质疑时,出来为他说话的是高尔基,他曾被委以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为剧作的重任,他曾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做重要报告,就在他被捕前几个月,他还作为苏联作家的代表在1938年12月31日的《文学报》上向读者表达新年祝福;可以说,在20世纪20—30年代,他一度是最为重要的官方苏维埃作家之一,高尔基称他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据说,斯大林也喜欢看他的小说。然而,他的犹太人出身,他的旧知识分子立场,又使他时常显得与时代和现实格格不入,官方批评界和意识形态机构也似乎一直对他存有疑心,报纸上不时出现对他作品的责难,对于他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究竟是红色作家还是所谓“同路人”,人们莫衷一是,而他最后的结局则表明他最终被当局当作了必须消灭的异端。巴别尔的身份和遭遇是充满悖论的,他仿佛是主流中的异端,又是异端中的主流。
巴别尔的生活跌宕起伏,布满谜团,巴别尔的创作惊世骇俗,别具一格。巴别尔生活和创作中无处不在的悖论,奇化了其命运,深化了其作品,神化了其创作个性;巴别尔的生活和创作,构成了关于一个时代具有狂欢化色彩的文学记录。
刘文飞
2015年岁末于京西近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