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科技学院青年教师王晓英，发表她的第二部作品《转身是冬天》。《转身是冬天》是王晓英的中短篇小说集，清寒、幽冷的意象贯穿文字始终，和王晓英本人的热情开朗大相径庭，让王毅、刘川鄂、樊星等评论家颇感惊奇。樊星认为，作家创作时所沉入的状态，实际上是一个发泄内心情绪的过程，王晓英这种“双重性”，正是文学在帮助她“卸下岁月的重担”。

《转身是冬天》是一本纯文学作品小说集，收录了王晓英创作的8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包括《有红鸟从天空飞过》、《今夜为你沉默，张国荣》、《那些花儿就开在你门前》等。读者能够体悟和感受小说所蕴藏的巨大精神力量并以此去探寻人性和人生的真谛。

序

 有红鸟从天空飞过

 转身是冬天

 今夜为你沉默，张国荣

 那些花儿就开在你门前

 清咒

 秘旅

 一只水晶鞋

 幻爱

后记：在寂寞中狂舞

2月22日 星期二 朗

我梦见了父亲。梦里，他站在茅草丛里，穿着很奇怪的虎皮衣服，又脏又长的头发上，戴着羽毛头饰。他正向我走来，眼睛血红血红的，好像极度饥饿和贪婪的样子。我很害怕，问他要千什么。我发现我的话都悬荡在空气中。因为他仍然龇牙咧嘴地狞笑着，朝我走来。他的嘴巴里伸出了一条很长的红舌头，舌尖朝下滴着血。他的眼睛里也是血。他那两条缠满了蛇的手臂马上就要扑向我。我拼命跑，可是两只脚总是在原地。我往他身后望去，希望可以看到有人经过。越过山岗上的灌木丛，我看见了很多很多人。他们一言不发地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往这边走来。曦走在其中。他目视前方，神情冷漠，他的手里举着一把长刀。他的头发也是又脏又长，戴着羽毛头饰。我大声喊他，他好像没有听见。我一直喊，他好像听见了，但只是淡漠地朝我瞥了一眼。当父亲扑过来的瞬间，绝望和恐惧让我不再喊叫。我弯腰抓起一块砖头朝父亲的脑袋上用力砸去。猩红的血兜头扑来……因恐惧而流下的汗水打湿了床单，我下床，打开了窗户，好让太阳照射进来并把梦从房间里驱走。我不再竭力去抓曦的手，甚至不再叫唤。

阳光格外耀眼。我走出屋子，穿着红衣裳，在阳光里向灵峰上走去。曦说，我真想看看你穿红衣服的样子，一定很漂亮。现在我穿上了红色，可是曦没有了。我多笨哪，以为承诺是一生一世的。以为后边会有好日子。有曦的日子，我有时候走在街上都会笑起来。前面的日子，不管多么苦难和辛酸，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快乐的。那快乐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想着，在那台阶上，有温和的阳光照耀着。屋檐下挂着的衣服、床单都使我充满愿望。推开门，有曦深情的目光迎接我，他把我抱起来。我喜欢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就像陷入一条深棕色的河流。我的心是那么干净，因为我有一个和曦共有的小小的国土。

而现在，它们都变成一粒粒锋利的牙齿在吃掉我。我离开屋子，像游魂一样在山林里飘荡。已经是春天了，到处都是绿色的。太阳亮到林子里来了。我像一只红鸟，到处飘着，再也没有了归处。

在通往断崖的林子里，树枝在风里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树底下是一丛丛一簇簇的小野花，白色的，黄色的，淡紫色的。就像童话里画出来的，因为过于美丽而不再真实。我找到了那块和曦坐过的石头。那块石头已经被太阳晒暖。我爬到石头上坐下来，把鞋脱了，然后弯下腰摘下石头周围的一朵一朵小野花。去年的这个时候，和曦来过这里。那天的太阳也是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野花的香气。我赤着脚在草丛里跑来跑去，摘下一朵一朵小野花，用草茎串起来，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套在手腕上。我说曦，我这样子就是你的新娘了对吗？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新娘。这是那天曦对我说的。忽然觉得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好像坐在石头上，看那些飘过的云。一个人对生没有太多的眷恋了，心里的痛也就不那么明显了。我躺在了那块温暖的石头上，戴着野花做成的花环和手链。密密麻麻的枝梢盖住了天空。我想，我应该留在这里，变得和这块石头一样。会有蝴蝶和虫子停在我的身上，然后慢慢地，会变得万籁俱寂，苔藓会盖住我的身体，阳光会消失，就连夜晚也会静止不动。然后我会变成树叶和碎枝。

你是丛林里的女孩。有一次曦惊疑地盯住我说。

什么？我偏过头望着他。

我这样问曦时，他移开目光，并脸色发白地伸手攥我。那时我们已经来过这林子几十次了，每一次都沉浸其中并从中找到无穷的乐趣。直到后来。后来曦像是突然陷入了什么，当我拉着他去林子的时候，他越来越勉强。好像林子里潜藏着让他畏惧的生灵。在林子里穿行的过程中，他不安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走累了，我们就坐在那块突起的石头上。我躺在曦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好让阳光晒着散开的头发。太阳从婆娑的树叶间晒下来，晒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刺眼得很。我闭上了眼睛。听见微风、树叶的沙沙作响。曦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我的头发。我抓住曦的手，安然睡过去了。在我睡着的时候，相信他会整天整夜地守护着我。我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现在我已经回想不起那个梦的内容了。只记得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地听见一个蝙蝠一样尖细的声音在说话。那个声音里充满了威胁。接着又听到了曦在说话。曦的口气十分激烈，好像在争论着什么。他们说的话很奇怪，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感觉到曦握着我的那只手在发抖，紧张而生硬，他的呼吸沉重而急速。我竭力睁开眼睛，看见枝叶间绿白色的阳光里，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像是要把我吃掉。我哆嗦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枝上叫。我感到害怕。我握紧了曦的手，迷惑不解地问，曦，你刚才跟谁在说话呀？

我看着曦，等着他的回答。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的脸色惨白，那双阴郁的眼睛望着树枝。我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当他把我紧紧地搂住时，他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我绝不会伤害你的，穹。他说。

现在，我独自躺在这块石头上。心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一个从墓地里出来的人害怕什么呢？游荡一会儿，又要回墓地去了。曦，我多么想跟你一起躺着，你抱着我，然后一起睡去。我想把头枕在你的肩膀上。我喜欢你那颜色像河水和岩石的皮肤，以及那种混杂着青草和野花气息的体味。我想睡在你的怀里，我的手握着你的手。就睡在这花丛里的石头上。你知道这些花是什么吗？你离开的时候它们还没开。没开就死了。我太累了，曦，我想睡觉。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老是做噩梦，我不知道。让我偎依着你，我想抓住你的手。

曦，为什么不喜欢我来这个林子呢？难道这也是你离开的原因？我厌恶这个地方，但是，我真的热爱树林。P20-23

我是学理工科的，被王晓英逼着为她的小说写序，实在也是没办法。因为她是我夫人。为了家庭的和谐，我只好硬着头皮写几句。

我认识王晓英时，她18岁。那个时候，我在浙大读研究生。当时周围人很热心地给我介绍对象，见了几个都没感觉。后来碰到了王晓英。说实话，王晓英不是我想找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她说话声太大，频率很快，一高兴就张大嘴巴哈哈哈哈，前俯后仰的。别人都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她会笑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让人面面相觑。而且她像是什么都不懂。我记得那晚在老师家里，老师拿巧克力招待我们，结果王晓英很喜欢吃，一颗接着一颗，把一盘子巧克力都吃完了，最后还问老师还有没有。当时我简直目瞪口呆。她的穿着也让我大皱眉头。她很不成体统地穿着牛仔短裤，吊带小背心，拖鞋。要是我父母亲见了，一定反对我把一个嬉皮士娶回家的。不过，当时我对她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兴趣。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特别，冰雪聪明，长得也很好看。我就打着文学爱好者的旗号向她要文章看。这一看，我就认定了她。想不到这么个小女孩，写出来的文章竟是那么的好！

一年后，也就是王晓英19岁那年，我们正式谈恋爱。我也从此被她逼迫着看她写的小说。我虽然是学理工科的，对文学也是十分爱好，平时也爱读读小说啊诗歌啊什么的。不过说实话，我还真不喜欢读王晓英的小说。读她的小说，就跟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又把我吓了一大跳。她的小说很灰暗，很冷，看得人压抑、窒息，绝望得好像世界末日马上就要到了。我在清华读博士的时候，一个同学的妻子很爱好文学，经常来把王晓英写的小说要去看。结果有一天那同学跑到我寝室，苦着脸央求王晓英道，求求你，能不能写点快乐的啊，我妻子天天一边看你的小说一边哭，把我烦死啦……

结婚后，我曾经试图改造王晓英。我要求她穿套装、高跟鞋，留披肩长发。要求她少说话，笑不露齿，规规矩矩走路……她也很配合，但很快，她就恹恹的了，一副要睡着的样子。我发现，其实我更喜欢她本来的样子。终于放弃了改造她的想法。我也曾经试图说服她写阳光点的文字，不要整天写那些阴暗另类的东西。谈到文学创作，她就变得很固执，很专制，一点不讲道理。常常没讲几句，她就跟我吵架，说我不懂文学。我说不同的学术观点可以互相切磋探讨嘛。她就眉毛一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为了家庭的和谐，我只好放弃跟她切磋小说的想法。在家里，王晓英是绝对权威的“文化部长”。

和一个搞文学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经常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上天人地。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对王晓英是很满意的。她的家庭责任感很强，很贤惠。但是一旦她进入创作状态后，全家就苦了。哪天写到高兴时，她会烧很可口的菜，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写到情绪低落时，她不但把菜做得难以下咽，连烧的饭都是夹生的。她还能把银行账户的密码忘掉。想找东西时不知道放哪里了。会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哭个不停……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她会很严肃地缠着我问一些稀奇古怪的无聊问题。比如，如果她死了我会不会殉情自杀啊，如果她被海盗抢跑丁我会不会走遍天涯海角救她啊。等等。直到我保证殉情自杀，保证掘地三尺找到她……她才破涕为笑。很多时候，她天真单纯得像个孩子，让人怜爱不已。

我对王晓英没有任何的要求，她觉得怎么快乐就怎么活。让我很欣慰并引以为自豪的是，她一直很独立，很勤奋，很好学，这几年成果不断。生活中的她，阳光，快乐，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和热爱，对人很友善。她和她写的小说有着很大的差距。我更愿意读者在读她的小说时，把她的小说当作艺术作品去欣赏。我对文学不在行，就说这些。最后，我衷心地谢谢所有关心爱护着王晓英的朋友们！

在寂寞中狂舞

我喜欢写小说。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摆弄文字，像别的孩子喜欢摆弄洋娃娃和变形金刚。在那么多年孤独而寒冷的日子里，文字是我灵魂的出口。它们悬浮在现实生活之上，让我既可以置身其外安静地凝望，又可以置身其中与世隔绝。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让我沉溺其中并感到快乐。

在我的小说里出现的主人公，几乎都穿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我不知道她们身上的颜色是否表明了我对生活的态度。在报社的时候与几个女记者出席记者招待会，她们美丽的衣服，飞扬的神采，以及与陌生人交换名片时的热切，使我觉察到自己与正常生活之间的距离。因为我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在采访本上写字。没有丝毫跟人交流的欲望。她们笑我不懂得抓住机会，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人。如果心里的寒冷和荒凉已经有了慰藉的方式，如果远离人更让我感觉安全。我和她们之间长满了荒草，我知道，那些荒草都是我心上的尘土。

一个人如果在春天感到忧郁，她的冬天就会是倍加的萧瑟。现在我拥有平静富足的生活。经历了太多的噩梦，一切好与坏，其实都已无所谓。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趴在桌上看玻璃反射出灰色的天空，或者捧着冒着热气的杯子站在窗口看一片黄叶以极慢极慢的速度落下来，打着旋。恍惚间就回到了童年时的雪地里。那是一片干净得没有痕迹的雪地，和邻家的孩子一起堆雪人。突然她的母亲走进来，厉声喊她回去。她极不情愿地跟在母亲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独自站在雪地里，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一个玩伴，她在跟着母亲回家之后，又假装出来倒垃圾。她悄悄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妈妈不准我和你玩。她说你的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有家教的。她怕你把我带坏。然后她忙不迭地走了，神情紧张。我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咸涩的味道。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父母爱护的孩子也会有出息的。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很多过去的片断就会蜂拥而至。静下来的时候就能听到外面风吹过的声响，清脆易碎。我想回忆起年少时那种强烈的功成名就的欲望，那种为此不顾一切的勤奋和努力，却只有黑色和枯蝶的黄色大片大片地氤氲开来。记忆里似乎只有雪地里抱紧胳膊却依然战栗的身体，只有漫山遍野簌簌而来的雪花。

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索取其实只是一点点的温暖。

从小到大，我一直尽可能地避免跟人面对面地倾诉。拒绝安慰。因为我深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别人的痛苦。笑，满世界的人跟你同笑；哭，没有人有耐性寻找你眼泪后面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过分的悲伤注定是一种滑稽。

我只在深夜写小说，在我编织的故事里放纵自己的欢乐和眼泪。一杯咖啡，几块饼干，再放点轻柔忧伤的音乐。总是在这种时候，一点点东西就能缓解一个人巨大的绝望。写累了，我就抬起头看一看窗外。月光洒下来，地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雪。我总是睁大眼睛，想看一看雪花如何飘落到地上。等到这个世界覆盖着厚厚的雪，就像开满了洁白的野百合花时，我想，会有那么一个人，在午夜时坐在某个房间的窗口，在昏黄的台灯下，一页一页地读我的小说。他会从文字里找到一条路，了解我，然后融进我的思绪并深藏其中。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坟墓修葺在他的心里。或者还会有那么几个人，无论是擦肩而过还是永不相见，读我的文字时，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两个可以对话的人更让人感到欣慰的呢？

海子卧轨以后我才读到他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想海子一定给山和河都取了温暖的名字。现在的我终于能像他诗中写的那样，关心粮食和蔬菜，并且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因为这些最具平常心的事物，应该是尘世最直接的温暖。

唯一不能放逐的是内心里太多的幻想和拥有。无法卸下灵魂的重负。

而写小说是让自己的灵魂安静的最好途径。虽然过分的沉溺常常使我分辨不清楚小说和生活的界限。对这两者边缘的模糊又注定使我遭受一次又一次的重创。

我依然沉溺其中。因为，只有小说是无拘无束的，就像没有人可以阻止大海的歌唱和咆哮。我以我的个性，去寻找我的天空。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不追求深刻的思想和坚定的信仰，以及辞藻的华丽和结构的精巧。我想就这样在文字里无所顾忌地行走、飞翔，直到生命枯竭。

简简单单。

王晓英

2007年9月25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