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藏本”系列图书选收1919至1949年间创作的有代表性的优秀长篇,为读者相对完整地阅读并珍藏这一时段的长篇小说提供一套优质的读本。
本书收录了秦瘦鸥的长篇小说《秋海棠》。是旧中国“第一部悲剧”。四十年代中国言情小说畅销记录,感动了几代多情男女的爱情经典。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断头沥血而亡……这可不是仅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间显然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方魔力了!
这是一部描写军阀时期,一个唱旦角的京剧艺术人秋海棠与一个被军阀侮辱的姑娘罗湘绮的恋爱的故事。两人为了爱情,遭到军阀的种种迫害,后来竟把秋海棠的面容毁坏,他不得不放弃了爱情和艺术,带着女儿梅宝避难到乡下种田。在10多年的岁月里,父女俩经历了种种歧视和凌辱,后来罗湘绮找到他们时,秋海棠已经离开了人世。
四十年代在“孤岛”时期的上海出版后,获得了空前轰动,并创下了畅销书的最新纪录。1942年12月该书还被改编成话剧,历演150场。
一 三个同科的弟兄
老三是一个将到十九岁的孩子,身材很瘦,却并不高;在一件深灰色的棉布大褂的衣领上面,长着一张怪清秀的脸庞。鼻子、耳朵、眉毛、嘴和眼睛,都搭配得非常整齐,正是很现存的一具美男子的模型。
他把身子靠着墙壁,坐在一张很结实的板凳上,双眉微蹙,脸朝着东,视线漫无目的地射在纸窗外面的一棵槐树上,神气显得很忧郁,刘玉华跟他说的一串话,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半晌不曾回答。
“怎么又想老娘啦!”
不错,吴玉琴从六年前进这个玉振班以来,昼夜所思量着的就只他那四十多岁的老娘。师傅每次称赞他,他自己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想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搽脂抹粉的去装小娘儿?可是他禁不住不替他老娘欢喜,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舅舅走着协盛银号文掌柜的路子,把他送进这玉振班来学戏的前一晚,老娘就整夜没有睡,颠来倒去的向他说:“进去之后,千万好好地学戏,听师傅和先生的话!只要你的戏唱好,娘就有饭吃了!”他知道老子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就死去的,除掉三间破平房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母子俩就靠着一块大洋的房租和舅舅每月贴补的三四块钱过日子。平常,十天倒有九天是吃的烧饼,窝窝头或是黑面,十多年来,老娘委实没有好好地吃过饭,所以师傅每次称赞他一句,他好像就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雪白的大米饭,已端到他老娘的面前去了,他就禁不住打心底里欢喜起来。
不过,他自己总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高兴的。因为他进班子不到一个月,掌班的宋师傅就指定他学青衣戏,并且重新替他换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像娘儿们一样的名字——吴玉琴。从此,他在精神上仿佛就变成了女性。顽皮的师哥们,整天围住了他打趣,那个双眼里一直含着一股邪意的教小生戏的叶先生,觑便就要挑逗他;连他两个把兄,——老大刘玉华,学的老生,老二赵玉昆,应的是武丑,真可称是两个和他意气最相投的同学。——有时候也情不自禁的会打着戏里的词儿,对他“夫人”“娘子”的乱叫,虽然两个人的心对他都是一样的纯洁。因此渐渐地使他自己也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几乎怀疑自己真是一个女孩子了!
“老三,何必这样想家呢?哥哥待你还不好吗?”玉华瞧他老是不作声,便渐渐走到了他跟前来,低下了头,把右手轻轻地按在他肩头上,堆着一副做大哥的神气说。
其实,这时候玉琴倒并不在那里想家,他是在想六七天前最近出台的那一次的情形。
那一晚,他唱的是女起解,从出场起,一直到下场,台下的彩声,差不多没有停过,这还是他每次出台所常见的情形,不曾使他怎样注意;可是这许多喝彩的人的中间,却有一条特别粗壮的嗓子,使他一听心里就觉得害怕起来。这条嗓子倒真是唱大花脸的好材料,一喊出来,便把别人的喝彩声完全掩过了;只是声音非常的粗野,非常的轻薄,完全像野兽在求偶期内所发出来的吼声一样。而且这人喊了一声好,旁边便有许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或是劈劈拍拍的一阵疯狂的鼓掌声,夹着片段的笑声,仿佛那个粗嗓子就是这一群人的领袖,大家处处都跟定着他。
“爹爹请上,受孩儿一拜!”当玉琴唱到苏三拜崇公道做寄父的时候,那条粗嗓子又像闷雷似的怒吼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更响了,再加坐的位子又前,一声狂叫,差不多就在玉琴的耳朵边喊出来;玉琴和那去解差的小丑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不由齐向那叫声起处的所在看去。
玉琴到现在,隔了六七天之后,还懊悔当天不该多此一看。这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张飞或窦二墩一样的丑,看了使他回来做怕梦;也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周瑜或张君瑞一样的俊,使他回来不能不想他。实际上这个人只有一张很普通的脸,仅仅比别人特别肥大一些。玉琴对于这一张脸,倒还觉得很平常,使他最害怕的是这一张脸上的一对眸子,一对又圆,又大,又尖锐,又残酷的眸子,里面充分蕴藏着一种勉强抑制的兽性。
玉琴回头看的时候,四道视线恰巧碰个正着,使他慌得来不及的避开去。
“好!”坐在这人两旁的那些人,便立刻很凑趣地喊起好来,接着就听得一阵怪枭一样的笑声,告诉他那胖子正在自鸣得意咧!
这样一来,玉琴的唱做便大大的受了影响,他觉得那双富于恐怖性的眸子始终盯住着他,没有离开过,逼得他真想马上逃进后台去,立刻卸下女装,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后来险些把台词也忘记了,幸而台底下的彩声还是像他命中注定的横财一样的毫无理由的涌起来,使他进了后台,不曾受到他所预料着的责骂。
“旦角真不是人唱的!”他一面抢着把头面拉下来,一面气愤愤地说。
“只要自个儿能打得定主意,还怕什么?”他二哥玉昆,捻着一柄单刀,浑身朱光祖打扮的站在他后面看他卸装,很干脆地鼓励着他,嘴里却不住的在喷出一股五茄皮的气味来,不用问,就知道他又把今晚发的点心钱悄悄地买了酒喝了。
玉琴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把脱下的衣服霉气,一阵乱揉,便望大衣箱那边掷了过去。
“孩子气!”玉昆笑着说,匆匆地出去上场了。
“谁是大人啊?”玉琴驳了他一句。可是玉昆根本没有听见。
玉琴自己也未尝不承认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且有时候也常在班子里跟师兄弟们玩弄各种全部孩子气的把戏,可是他心坎里所藏着的一种厌恶男人唱旦角的心理,却一天一天的在滋长着,尽管那些存着坏心眼的先生们和师兄弟们不断的要抽空向他调笑,或是故意特别的好待他,他却只有厌恶和憎恨。他会约束定自己的孩子气,整天把脸板得像快要厮斗的公鸡一样。每次出台,一听到含着邪意的彩声,便禁不住要生气;然而三四年来,始终还只是生气,不曾像那个大胖子的吼声一样的使他害怕过。这吼声所表示的已经不只是调笑和挑逗的成分了,简直要把他整个儿的吞下去!
在最近的几天里,这些情形就不断的困扰着玉琴的脑神经;他的理解虽然还是很幼稚,但一种不利的预兆,已很明显地透露在他面前了,尤其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件事,更增加了他内心上的忧郁。
“不,妈昨儿才来过,我何必再想她呢?”他的视线慢慢地从窗外的槐树上,移到了玉华的那一张很清俊的瘦脸上去,一面没精打采地说。
“是不是为了方才师傅告诉你的一件事不高兴?”玉华偏着脑袋,似乎很有把握地猜测着。
这一猜倒真是猜中了!今天早上,当全班九十多个学生照例一起在院子里练完了功以后,领导的宋师傅,突然走到玉琴面前来,一张忠厚得不像吃戏饭的紫膛色的圆脸上,堆出了很为难的神气,轻轻地向玉琴说:
“不要就回下处去,我有话要给你说咧!”
玉琴不由立刻怔了一怔,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什么大事,师傅是从不单独和哪一个学生说话的。他想难道自己犯了什么规矩吗?那个摔得满身灰土的赵玉昆,也在人丛里回过头来,向他伸一伸舌尖,扮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这是我们这一个小丑的特长,每逢他把这个鬼脸扮出来,玉琴和任何一个同学都忍不住要好笑;可是今儿玉琴却笑不出来了,只得握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定着他师傅慢慢地走进后面去。
师傅照例对他非常客气,——一大半当然因为是他在班子里最能卖钱的缘故——自己在一张帐台前面坐定之后,也教他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玉琴把臀部挨住了椅子的边沿,半坐半站地候着,想不出师傅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话。 “会不会妈有什么病吗?”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涌上了心头。
还好,师傅也并不存心想教他难受,落坐不到一分钟,便在他右手中所转着的两颗亮得变了紫色的胡桃所发出的一阵格格的声响里开口了:
“有一位袁大人你可认识吗?”
“袁大人?”玉琴格外愕然了。
“我也猜你是不会认识的。”胡桃捏得格外的响了。“可是因为每次出台的时候,上后台来胡闹的人委实太多了,所以我想你或许会见过他。”
“……”玉琴觉得没有话好说,只能瞧着他师傅的一颗红鼻子发呆。
“这人是一个带兵的头儿。”师傅皱着眉毛说,很明显地告诉玉琴,这种人是社会上最不容易对付的家伙。“不知道怎样,他竟会瞧中了你啦!……”
玉琴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起来。
“初四那天,他教我们的财东来跟我说,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个朋友……。“师傅,你答应了没有?”
玉琴急得来不及的站起来问。师傅先把没有胡桃握着的左手向他做了个手势。“坐下去,别这样的焦急啊!这是破坏咱们班里的规矩的事,财东尽管那末说,我如何能答应呢?”这个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师傅,挺直了上身,依旧显着虎虎有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说,别说现在的社会,已经提高艺人的身价,就是在早年,咱们科班是科班,他们有财势的是有财势,哪有科班的学生,能随便给人家叫出去的?财东是咱们十七八年的老朋友,听我说得不错,便依着去辞谢了……。”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又把右手里的两颗胡桃交给了左手,然后慢慢地打怀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烟壶来,用着很纯熟的手法,先倾了些烟末在桌子上,再用鸡指一次两次的蘸着抹进鼻孔去。
“不料这个带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计,居然给他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前天又请财东来和我说,要上我们这儿来瞧瞧,并且还买了许多的皮帽,要送给全班的学生。”说到这里,师傅脸上的那副左右为难的神气显得更清楚了。“这是常有的事,我虽然明知道他不安着好心,也不能不答应。再说这中间又冲着财东的面子,我也不便过于的死心眼儿。所麻烦的就是他已和财东讲定,必须亲手把那些皮帽一个个的送给你们。当然,他的心还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玉琴睁大着一双眸子,尽看定了他六年来认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师傅出神。“今儿这位袁师长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那种人总不免有些傲气,一瞧见你,或许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说几句风话,而你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师傅的和财东两个人收拾不来。要想教你躲过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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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写小说是很早的,从在校刊上发表作品的时候算起,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十九个年头了。但最初的十年里,真可以说是一味的“瞎想瞎写”,有些东西,简直够不上称小说,便是二十一岁那年给时事新报《青光》副刊所写的一个长篇《孽海涛》,虽然也曾博得一部分宽大的读者的赞美,可是究其内容,委实还是非常的幼稚,无论从意识方面或技巧方面看,都得归入劣等中去。
后来不知怎样,居然有两个学校受了我的虚名的欺骗,先后要我去讲“小说学”,为了要免得丢脸,课余的准备就不能少:向来不曾走进去过的图书馆,从此也有了我的踪迹,一切关于研究文学或小说的书籍,也陆续映进了我的眼帘;如此胡闹了三四个学期之后,自己对于所谓“小说”这一种文学,总算才略略有了一些头脑,每次翻开从前的旧作,脸上总觉得热剌剌地非常难受,几乎从此失却了继续写作的勇气。
我并不讳言,我是一个少产而且文笔很迟钝的作家,——假使我还可以算得是一个作家的话——尤其是在找略略领会了一些小说的真谛,和觉悟到了过去的错误之后,对于长篇创作,我更不敢亦不愿贸然从事;所以我脑海里,虽然在六年前已构成了一个故事,想把它演绎成一篇十万字的小说,而且几年以来的确也费了不少心力,用以搜集资料,实地考察,以及征询各方的意见;但为了格外郑重起见,我终于延到去年十一月,才正式着手写作。这一篇东西不是别的,就是现在的《秋海棠》!
关于这篇创作的结构如何,技巧如何,有下文可以证明,这里无须多说;但有两点,却不得不先声明一下:
第一,在意识上,这个故事当然是经不起严格的批评的;但至少限度,我可以告慰读者,这里面也并无何种违反时代或接近下流的成分。
第二,本书中的人物,俱由作者想象而来,绝不影射任何一人。
我想说的话已经完了,一切仍望读者多多指教!
上面这一段开场白式的前言,就是我在去年二月中间,开始给申报写《秋海棠》时所发表的;现在本书印成单行本出版,我心里所想说的话,大致仍和一年半前相同,所以再把它排在这里,重登一遍。
但当《秋海棠》陆续在申报上刊登的十几个月工夫里,我这样拙劣的写作竞意外地得到了许多读者的赞美,使我又惭愧,又感激。实际上,我也的确是用了全副力量来从事的,尽管我的天分既不高,修养又不足,但落笔前的苦心准备和开始以后的惨淡经营,至少已把这两种缺陷弥补了一部分,以致使我后来在重行校阅一遍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尚不十分丢脸。仅仅最末一节结束得似乎太匆促,所以在这一册单行本里,已把全书分为十八节,使最后的一个高潮,在一种比较更自然的状态下发展出来。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这一次的改作,对于全书的情节,却并未有何更动,虽然有不少太太小姐们在读完《秋海棠》以后,认为结局太惨,可是我这一部小说并不是浪漫主义的产物,不能让它离开现实太远。凶为人生本是一幕大悲剧,惨痛的遭遇几乎在每一个人的生活史上都有,而骨肉重圆,珠还合浦等一类的喜事,却只能偶然在春梦中做到,所以连梅宝的得以重见罗湘绮已经也太Dramatic了,如何还能让秋海棠死里逃生的做起封翁来呢?
本书每节第一页上,有一幅名画家“杭州唐伯虎”唐云先生所画的秋海棠,姿态美妙,不可方物,端的等于给我戴了一顶最漂亮的丝绒帽子一样,真是万分感激的。此外顾联荣朱福祚顾向勤三君襄助校对,华敬端女士和甥女吴继慧协同誊写,都不失为是这本书的功臣,特此附笔志谢。
作者
一九四二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