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黄昏的时分。
从远处望来,戈碧堡今晚的灯光就像一座火山一样,今晚是堡主鸠根的独女鸠绿媚的嫁期。下午五时起,戈碧堡的每一个城垛都有一盏红灯。八个城门,每门都有四架火红的高照。绿杨门是通到邻堡汉牛的大道,从城门口一直至中心的鸠根府邸,更像两条红龙样的列着无数的红灯。堡上的灯光映着下面的护城河,立在河的对岸望来,上下辉煌,金碧错乱,连天上那七月十五的新秋的皎月都照得澹淡无光了。
戈碧堡堡主鸠根的独女鸠绿媚许配给邻堡汉牛主爵的长子汉拉芬为妻,今晚是正式迎娶的佳日。今晚十时,汉拉芬要以五百卫从,三百火把,戎装从绿杨门进来迎接他的娇妻。
是黄昏的时分。在全堡上下的人役欣舞欢喜之中,新娘鸠绿媚在她的卧室里闷坐着,侍女都屏退了,伴着她的只有她的教师白灵斯。
象牙色的壁饰,映着灯光,看去像都是少女娇洁的肉体。鸠绿媚正坐在一面大窗下的椅上,白灵斯立在她的背后。
“鸠绿媚,在这最后的一刻,在那无情的春风还未将这一朵玫瑰吹开之先,我要再说一句:鸠绿媚,白灵斯爱他的女弟子。”
“白灵斯,你觉得什么都已经要终结了么?我以为幸福的幕才为我拉开哩!”
“在你心中,新的幸福或者是正在开始,至于我……”年少的白灵斯突然叹了一口长气。
“至于你怎样?”鸠绿媚闪过她的沉黑的眼儿来追问。
“至于我,我觉得从今以后,我再没有所谓青春了,我再看不见幸福的影儿了。两月以来,有你坐在我的身旁,我觉得我以前刻苦求得的学问才有正当的用处,才得了丰富的酬报!但是现在,你要走了,你立刻就要走了。我觉得我美好的梦儿已经到了终结的时期。两月以来,我在你的光辉之下,觉得我好像在读一部浪漫的小说一样,我已经成了书中多情的英雄,幸福的英雄,我已经忘却了这可怜的我的自己,但是现在你立刻要走了,我好像已经翻到我的小说的最末一页一样,一切都从我的面前失去,我突然发现书中的人并不是我自己,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现在这个梦也已经到了他最后的时期了。鸠绿媚,我嫉妒汉拉芬的幸福!”
“白灵斯,我恨你讲这样的话!”
“妻子是应该这样为她的丈夫回护的。”
“白灵斯!”鸠绿媚突然站了起来握着白灵斯的手。迎了灯光,可以看见她的眼角上凝着的珍珠。
“白灵斯,我恨你!我恨你在万事都来得及之时,在什么机会都未失去之先,你不去向我的父亲要求;待我生生的落在旁人的手中之后,你反来问一个柔弱的女子。白灵斯,你爱的是谁?”
“你爱的是谁?”
“我恨我所爱的人!”
“再讲一遍!”
“我爱你!”
“鸠绿媚,鸠绿媚!我的弟子,我的爱人!恕我的罪,恕我的罪。我是被我的梦儿迷住了,我是太爱你了。我觉得我不配有你,我胆怯的不敢向你的父亲开口。我以为你可以永远的做我的弟子,哪知美好的梦儿完结得这样的快,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机会。在什么机会都失去了之后,我此刻才知道懊悔,我才知道世上除了我以外什么人都不配有你,只有我才是你的伴侣。鸠绿媚,我懊悔!我懊悔!此刻什么都已经迟……不!不!鸠绿媚,不迟;什么都不迟。在汉拉芬卑劣的手未触着你之先,在婚礼的钟声未高呜之先,在这一刻,你还是我的所有,我们还是继续着两月来的幸福。鸠绿媚,什么都不迟,在这一刻,我们还是……”
“自灵斯,你看!”鸠绿媚突然用手指着窗外。
疯狂中的白灵斯顺着鸠绿媚挺秀的手指的指处向窗外望去。从这七十五尺高的楼上的窗中望去,他望见堡外的道上蜿蜿蜒蜒的布满了蠕动着的火把。
“你看。什么都已完了,我的命运已决定了。白灵斯,我恨你!我恨你!”鸠绿媚说完了之后,就用手覆着脸重倒在椅子上。
欢迎的钟声纷然乱响了起来。
“鸠绿媚,鸠绿媚,闭上你的眼睛,蒙上你的耳朵。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迟。你还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我们永远是……”P28-30
将叶灵凤、倪贻德、滕固合编为一卷,确实是个好主意。这三人有许多共同点。他们都是由外地人身份长期在沪居住的,深受上海文化的耳濡目染,反过来表现上海。他们又都先后参加创造社,年龄偏低,所谓“创造社的小伙计”,富有才情,倜傥不凡。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三人都学画,写作的唯美格调、诗画一体,自有根源。
如果单就他们的文学成就衡量,尤其是从写作的上海性来彼呲比较,叶灵凤无疑是最高的。所以选文也就不能均等,大致叶的分量相当于是倪、滕两人的总和。叶灵凤1905年出生,南京人,毕业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曾编辑过创造社的重要刊物《拱水》、《幻洲》等,同时负责美术设计,绘制插图。他因小说《女娲氏之遗孽》成名,擅长写因反抗礼教和旧道德而酿成的爱情悲剧,带有“五四”后的色彩。在一个时期内,他将自己浪漫、感伤的故事进一层延伸为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小说,《姊嫁之夜》等便是写变态性心理的代表。其中可称艺术水准较高者,是《鸠绿媚》、《落雁》两篇:奇幻、唯美的历史、梦境、现实混合在一处,异地神话与夜访冥间的神秘氛围十足,是很吸引人的《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叶灵凤一面与“新感觉派”作家同步地表达对上海的“现代”感觉,发表流行小说《第七号女性》、《流行性感冒》(此病名当时可是个“流行”词汇)、《忧郁解剖学》,这些仿佛带有摩登气味的纯上海叙事;一面却在报纸上连载市民大众长篇小说《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永久的女性》等。先锋与通俗的两端都被叶灵凤掌握,应该说是1930年代中国文学的“奇迹”。抗战时期他赴香港,后来终老于香港。大家知道他在那里以散文家闻名,其实追本溯源,他在大陆上海所写的海派散文已经相当精彩。本书所选,很大一部分来自《她们》、《白叶杂记》、《太阳夜记》等名目,均系有统一女性、男女、都市主题的系列小品,就像海派京剧的连台本戏一样能燃起你的阅读兴趣。而另外部分的《煤烟》、《河》、《霉的素描》诸篇,竟然是谈当时上海的工业污染的。仅仅凭此一条,如要给叶灵凤戴上中国“环保散文先驱”的桂冠,似乎也并不过分。
倪贻德文学创作的时间不长。他1901年生,杭州人,上海美专毕业后曾留学日本学习绘画,回国后主要从事美术教育与研究。他写充满浪漫色调的哀怨爱情小说便是加入创造社初期的那几年。倪贻德小说末尾注明的写作地点分别是日本、上海与江南,而题材涉及的地域正是上海、江南和日本三地。风格是一贯的,可以当时有一定影响的《玄武湖之秋》(副题为“一个画家的日记”)为代表。这显然是以作者在南京任美术学校教师期间与学生初恋遭到周围压迫的一段心路历程为本,事后加以虚构想象而成的,主观抒情的味道很浓郁,也很纯正。“我”最后被迫逃离的时候,暗示了只有逃往站满“资本化政客化的艺术家”的S埠即上海,所以我把此篇也纳入其他写上海、或在上海写的倪贻德小说序列中。《下弦月》是对现实生活里都市画家和乡下人模特儿爱情的叹息,中间穿插画家拟想的剧本片段,是很浪漫化的结构。《初恋》是立身上海而对可望不可即的纯真爱情的怀想。这些带有自叙传特点的作品,是创造社年轻一代对郁达夫的积极模仿和承接。
滕固的书籍都由他自我设计,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迷宫》、《唯美派的文学》各书,他所画的封面,唯美派的、现代派的风格都非常鲜明。他也出生于1901年,江苏宝山人,人上海美专毕业后也曾留学日本,而且是得了学士学位的。他与倪贻德另外的相同点是,也在加入创造社的短期内进行创作,后来几度从政,.还到德国去读哲学,40岁整遽然逝世,文学早就放弃了。我现在从《壁画》、《迷宫》、《银杏之果》和《外遇》中,选出若干篇来构成他的文学部分。他的小说其实比倪贻德写得好,不是肤浅的浪漫,而是具有一定深度的现代颓废、讽喻的格调。他大部分的作品都着眼于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互不信任,而所用的题材最长久的是“失恋”,充满矛盾、失意、愤懑、忧郁症,结局都很凄惨,不是在病中辗转反侧,便是自杀而亡。《百足虫》和《牺牲》这两篇的奇特之处竟是同一的两男一女的连续关系,两个男人却是颠倒着失恋。而《银杏之果》里的秦舟,这人物在别的小说里也出现过,他最终在异国他乡自尽了。滕固的小说,人物恋爱固然表达得十分缱绻,反省心理的解剖也是他的特长,《外遇》就解剖得非常巧妙。但也把矛头指向社会,所以到后来,他的《独轮车的遭遇》、《做寿》就越出了男女情事,写工业社会的到来与都市人的金钱脸孔,证明滕固的视野较为宽阔。
此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青年创造社和上海”的题目,但读者们只要思索一代一代的外省人是如何走向大都会的,而且今日仍要走下去,也就若有所悟了。
李楠
2009年5月8自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本书为“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之《叶灵凤、倪贻德、滕固卷》。全书将叶灵凤、倪贻德、滕固合编为一卷。这三人有许多共同点。他们都是由外地人身份长期在沪居住的,深受上海文化的耳濡目染,反过来表现上海。他们又都先后参加创造社,年龄偏低,所谓“创造社的小伙计”,富有才情,倜傥不凡。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三人都学画,写作的唯美格调、诗画一体,自有根源。
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
本卷是《叶灵凤、倪贻德、滕固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