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鹄沉默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走到窗前去,兀自望着外面浓厚的夜色发起呆来。海塞斯很诧异,走过去,拍着肩膀问他:“又是叹气又是发呆的,究竟在想什么?总不会是又想你的太太了吧,太太要想,但最好缓一缓。”
陈家鹄冷不丁转过身来,摇着头淡淡地笑了笑,说:“刚才我一直看这些电报,不知怎么的我有种预感,特一号线密码不会太难,可能是一部迷宫密码,主要技术手段就是替代。”
“你是说它的核心技术是国际通用的明码?”海塞斯惊讶地望着他。
“嗯,就是在国际通用的明码基础上改头换面而已。”
“这样的话,我们只要破译一份密电就行了?”
“对,一通百通,只要破掉一份电报,整部密码就会轰然倒塌。”
海塞斯禁不住盯着陈家鹄看,脸上表情非常的震骇而又惊奇。说实话,他从事破译工作多年,都不敢有这样大胆离奇的想法。要知道,日本可是世界一流的军事强国,其密码的发达程度也是世界数一数二的,他们往外派遣特务怎么可能使用这么简单的密码技术呢?即使世界上那些二三流国家的外派间谍,也不会使用这么低级的密码。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请你给我一个理由。”海塞斯不客气地说。
“没有理由,只有直觉。”陈家鹄面露狡黠,带点儿不正经地说。
“我知道你有理由的,告诉我是什么。”
陈家鹄思量一会儿,说:“你同胞的身份,他是报务员。”
海塞斯迫不及待地问:“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陈家鹄很干脆地说:“他身边肯定有国际通用明码本。”
有这个本本的地方多着呢。海塞斯认为这个理由不成立。但是陈家鹄告诉对方,日语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之一,它起源于象形文字,又经历重大变革,引入假名。现代的日语由四十八个假名组成,假名其实可以当字母看,世上没有哪门语言有这么多“字母”的,比如:古老的拉丁语和现代英语是二十六个字母,俄语是三十三个,德语是三十个,西班牙语是二十九个,意大利语本身只有二十一个字母,加上五个外来字母也只有二十六个。即使复杂的法语,加上十四个特殊字母也只有三十个字母,三十六个音素。
可见,日语之复杂。
因为太复杂,“字母”多,导致它的密码设计难度大,设计出来的密码本一般都特别笨拙,即使最简单的日本密码本都有好几大本,要用箱子来装。陈家鹄认为,大使馆人多眼杂,要藏这么大个家伙在那里是很不明智的,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这是从空间上说。从时间上说,这批日本特务可能是最早到重庆的,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能不能安顿下来吃不准——人生地不熟,说不定一来就被捣了。
“这种情形下,一般是不敢随身带密码本出来的。”陈家鹄总结说。
这两点理由都没有让海塞斯信服,他反驳道:“首先,我不相信萨根敢用大使馆的设备来替日本人干活,这个风险太大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肯定萨根手上有一部电台,既然有可以藏匿一部电台的地方,难道就不能藏匿一部密码本吗?其次,你怎么敢肯定这批特务是最近才来重庆的,他们可能早就潜伏在这儿,战争还没有开始就来了。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了,他们完全有时间、有条件带一部笨重的密码来。”
应该说,海塞斯的反驳是成立的。但是陈家鹄说的第三条理由,把海塞斯说沉默了。陈家鹄说:“虽然萨根在替日本人做事,但他毕竟是你们美国人,一个异国分子,说难听点不过是个讨口间谍饭吃的人渣子,一个玩命之徒。密码是一个国家核心又核心的机密,你认为日本高层会把一部密码随随便便丢给一个异国分子来使用吗?何况这个外国人的母亲你之前也说了,还是被他们国家开除国籍的人。为什么要开除她?肯定是做过对不起她祖国的事嘛。”
海塞斯沉默很久,发话道:“继续往下说。”
陈家鹄清了清嗓门,接着说:“替代密码的特点是只有密表,没有密本,或者说密本是公开的。但如果能进行复杂的替代,给人的感觉也是高深莫测的,就像一个玩牌高手玩纸牌,可以玩种种魔术出来,让人眼花缭乱,心智迷钝。密码就是魔术,伪装的魔术,如果玩得好,它完全可以瞒天过海。”P024-025
谈谈速度、情节、命运、密码。
《风语》第二部是奔驰的小说,似疯狂的赛车,越过重重障碍。读这样的小说,你感到不能停,不能犹豫沉吟,你沉醉于这种速度、颠簸和惊心动魄。
速度是小说的基本问题之一,有的小说家选择慢些、再慢些,有的小说家选择快些、再快些;无论踩刹车还是踩油门,都是为了打开、放大和提炼某些特定的人类经验。
速度快的小说必有一种行动的激情:人在自己的境遇中形成动机、作出选择、采取行动,人和人的动机、选择、行动发生错综的碰撞对抗,人推动着事,事推动着人,命运的隐秘结构逐渐呈现……
这个过程,叫做情节。
《风语》有强大的情节力量。这是一部深究命运的书。如果说,破译密码是人类理智的疯狂顶点,那么,麦家就和其他情节天才一样,理智而疯狂地企图破译形成人的命运、形成某种冷酷必然性的无数偶然、无数机缘,在无数的变量中算出一条精确的曲线。
对情节的迷恋是人们热爱小说的根本理由之一。只要我们活在线性时间中,只要我们不能预知未来,那么,对情节的想象就将一直是我们萦绕不去的执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不是古老说书传统的一句套话,这涉及人类生活中深沉的困惑和欲望,我们相信,我们期待着,那纷至沓来的数字之流中隐藏着某种可理解的意义,而说书人的神奇与荣耀尽在于此。
现在,麦家写了《风语》,他说的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一个破译密码的人。
——《人民文学》2011年第一期卷首语 李敬泽主编留言
这世界有我们太多的不知道,但不是无人知道。如果没有禁忌,不知道都是可以知道的。中国黑室是个真实的机构,始创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时期的陪都,鼎盛时从业人员多达四位数。但由于禁忌,他们都成了哑巴。如今,他们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赴了黄泉,剩下的百分之十,像树叶藏于森林中一样,隐于闹市陋巷。不努力,没运气,你永远无法把他们从人堆里找出来。即使找出来了,他们依然可能跟你装聋作哑。水滴石穿,时间改变了所有人,包括一记石头,但他们的禁忌和恐惧,比石头还要坚硬,比时间还要长远。
我是幸运的,二十五年前,在福州,有人对我开了口:是一位一九四七年投诚的前中国黑室成员。当时我在相似于黑室的某机构从职,他是我师傅的师傅,年纪大了,七十六岁,身体不好,有哮喘,每年到了春季经常犯病。老人家一生未婚,身边无亲无故,发病时全靠几代徒弟照顾,送药,打饭,打扫卫生。有一回,他病得厉害,住了院,师傅让我停职,专门住在医院里服侍他半个月。也许是我的勤恳和单纯给了他说话的冲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断断续续地,我知道了他投诚前的一些事,就是中国黑室的一些事。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日后我将离开那个单位,并以写作为生,就算我掐死他他也不会开口的。他以一辈子的见识作凭据,认定我将重复他的一辈子,在那只“铁桶”里幽幽地燃烧至尽。我也没有想到,时代和我都说变就变了。
我很遗感,不能像有修养的人一样,对曾帮助我孕生这本书的大恩人指名道姓地致一声谢——因为禁忌。写这本书。我经受了与过往写作不一样的考验:以前,考验我的是如何把虚构的故事写得让读者信以为真,而这次正好相反,是要为真实的事情披上伪装。老实说,我心里也有禁忌和恐惧。我怕伤害到老人家和他记忆中的前黑室同事,以及他们的后人,继而给自己平静的生活带来困难。写作让我在现世中变得越来越无能,又敏感:这是一对矛盾,我相信它已经深深地折磨了我,也许再不能负荷加量了。
最后,我要诚挚地申请:这是小说,请勿对号入座。
麦家
2010.7.6
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寇铁蹄迅速由华北南下,江南华南一片焦土。家国民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大难之下必有大义大节,众多海外华人愤然归国,投身抗日洪流。
留美数学博士陈家鹄便是其中一员。他携日本籍爱妻小泽惠子辗转香港至陪都重庆。他的归来引起了中日双方的高度重视。国民党秘密机构“黑室”需要他破译日军密码,不择手段地拉他入伙;深知其破译天才的日方则不惜一切代价要刺杀他。陈家鹄陷入了出乎意外、身不由己的巨大漩涡中。
性格倔强的陈家鹄发誓绝不与密码沾惹上关系,任由黑室长官陆从骏使尽浑身解数,他亦坚拒之。国民党高层要员杜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马,做通了陈家父母的工作。父命难违,陈家鹄只好勉强答应,离开妻子,上山接受培训。
在山上,陈家鹄的破译天才让黑室花重金从美国请来的大专家海塞斯也为之心折。陈帮助海塞斯破译了日本某集团军密码,斩获黑室第一功。国民党高层充分认识到了陈家鹄这匹千里马的能力,但要让陈家鹄正式进入黑室工作,必须斩断他和惠子的关系——黑室乃机要机构,绝不允许有成员是日本人的女婿。为此,陆从骏派人日夜监视惠子,想要找到她是日本间谍的证据,好名正言顺地将她除去。
惠子父亲的朋友、美国驻华外交官萨根帮助惠子在鱼龙混杂的重庆饭店找到了一份工作。萨根是货真价实的日本间谍。他从惠子口中探得陈家鹄的蛛丝马迹,展开了“除陈计划”。陆从骏将计就计,将日寇的矛头引向一家军用被服厂,欲对其一网打尽。不料,日寇竞施以空袭,整座被服厂被夷为平地,死伤无数。
另一方面,共产党亦想拉拢陈家鹄。他们的工作扎实而稳健,出人意料的策反棋子早已埋伏在陈家鹄身边,陈家鹄去延安并非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抗战时期,中国境内有三大秘密组织:日本的731部队、汪伪的76号院、军统的中国黑室,总部分别设在哈尔滨(东北)、上海(东南)、重庆(西南)。前二者是公认的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后者则比较复杂,起初它是个反恐组织,旨在破译日本空军密电,全力扼制敌机对重庆的血腥炸,后来又逐渐演变为半恐怖组织——复杂、离奇、神秘、阴暗是这个组织的面孔。即使到了今天,它的诸多史实依然鲜为人知。
本书著述的正是中国黑室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数学奇人、天才破译家,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令敌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他不识枪炮,却是那场战争中最大的战斗英雄;他在纸上谈兵,却歼敌于千里之外;他孤身一人,但起的作用却抵得过一个野战军团;他门外有重兵把守,抽屉里有各种保健良药,却依然命悬一线,命运多舛。
这是一个神奇的人,黑室让他变得更加神奇。他活着,就有更多的人能够幸免于死;他活着,就有更多的人要为他而死;他活着,就有传奇,就有故事,就有人世间最欢心的事、最揪心的痛。他是中国一代精英知识分子的代表,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之中尽显热情与智慧,也深感无辜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