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由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编著,继续保持着新世纪以来良好的创作态势和繁荣景象。许多深孚众望的名家大家,笔耕不辍,苦心经营,不约而同推出新作,长篇领域宛如井喷,佳构迭现……总体来看,在2013年的小说创作中,作家们呈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人生关怀和创造精神。他们的审美触角,深入到现代化进程和经济腾飞过程中,种种纷纭复杂的社会人生问题。许多作家从人心深处落笔,强化了与人民生活的情感联系。同时,也有意识地努力让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之中,积极探索中国本土经验和民族语言风格的艺术传达。无论是在乡土还是城市,现实还是历史,社会还是人心等等叙事维度,都取得了令人惊喜的坚实的成绩。
中国小说学会于1985年成立于天津,是一个全国性的学术团体。王蒙、贾平凹、冯骥才等著名作家曾历任会长。与其他文学类排行榜相比,中国小说学会的评委主要由专家、教授组成。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执著于无功利目的的阅读与筛选,坚持艺术性、学术性、专业性、民间性的原则与立场,是目前中国民间最为公正客观的文学排行榜。《2013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是“中国小说学会”惟一授权版本。《2013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10篇和长篇小说5篇的评论,并由名家逐一点评。目的是引导读者找到好的阅读视角,并通过它发现到更多更美丽的文学风景。
序:现实批判、历史沉思与精神开掘
——2013年小说写作趋势分析 王春林
短篇小说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艾伟
评《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王侃
火锅子 铁凝
相濡以沫的真情——读铁凝的短篇小说《火锅子》 杨剑龙
醉意 张慧雯
幸福在哪里——评《醉意》 毕光明
大雨如注 毕飞宇
望山听雨,自我抚慰——读毕飞宇短篇《大雨如注》小记 续小强
老桂家的鱼 南翔
卑微而坚忍的人生——评南翔《老桂家的鱼》 颜敏
酒疯子 晓苏
举重若轻——评晓苏的《酒疯子》 朱小如
父亲的桥 王秀梅
不堪重负的“失忆”——评《父亲的桥》 文欢
两份手抄乐谱 沈宁
乐谱承载着历史的沉重——评《两份手抄的乐谱》 公仲
小流放 鲁敏
从人性幽微处出发——评鲁敏《小流放》 卢翎
透明 蒋一谈
别具情怀的家庭婚姻透视——读蒋一谈《透明》 李星
长篇小说(书评)
一种空间,几度回首——评《黄雀记》 王干
冷漠的罪名——读乔叶《认罪书》 何向阳
读《带灯》的一些感想 朱小如
“混沌”的小说趣味——评田耳的《天体悬浮》 林霆
知青经验的别一种思索与表达——评韩少功长篇小说《日夜书》 王春林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艾伟
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
“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
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的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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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批判、历史沉思与精神开掘
——2013年小说写作趋势分析
王春林
莫言在2012年的荣获诺奖,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做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标志性事件。假若把莫言的获奖,与同样使用现代汉语写作的高行健在2000年的获奖联系起来,你就会发现,前后不过十二年的时间,能够有两位使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作家相继获奖,意义绝对不容小觑。如果把诺奖看作是带有明显的西方文化色彩的一个迄今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那么,莫言与高行健的相继获奖,自然也就标志着现代汉语写作很大程度上已经获得了西方文学的认可。更进一步说,莫言与高行健的获奖,一方面固然是他们自身卓越写作才能充分显现的结果,但在另一方面,却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写作与总体中国当代文学之间一种不容剥离的紧密联系。也正因此,在一篇谈论莫言的文章中,我才会做出这样一种判断:“一方面,我们当然要肯定莫言小说创作上的突出成就,但与此同时,我们更应该清醒地意识到,莫言的获奖,与他背后所实际存在着的一个汉语写作高原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剥离的重要关系。就我自己一种长期的阅读理解,我觉得,最起码如下这些中国作家的实际写作水准,也都已经达到或者说接近了诺奖所要求达到的那样一种思想艺术高度。请让我把这些作家的名字罗列在这里,他们是贾平凹、王蒙、史铁生、王安忆、陈忠实、阎连科、韩少功、张炜、北岛、铁凝、李锐、余华、于坚、格非、阿来等等。毫无疑问,无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获奖,一点都不会显得很意外。某种程度上,正是他们与莫言一起,以他们足够丰富的文学创作从根本上支撑起了我前面所说的那个现代汉语写作的高原。”(王春林《莫言、诺奖与百年汉语写作的命运》,载《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之所以强调所谓“现代汉语写作高原”的存在,就是试图确认“文革”结束后,经过了将近四十年的文化积淀与文学积累,中国当代文学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应该产生经典而且也已经产生了经典的时代。如何促进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化,已然是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问题。这一方面,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其事的“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无疑可以被看做是当代文学经典化的一种积极有效的努力。
迄今为止,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已经持续举办了十三届,在国内形形色色的各种年度排行榜中,不仅持续时间最长,而且也拥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威性。长期以来,小说排行榜的评委们秉承着“历史深度、人性内涵、艺术创新”的价值立场和艺术尺度,坚持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分别从长中短三种不同的文体角度对于中国的小说写作进行年度的梳理与把握。摆在诸位面前的这册沉甸甸的大书,就是排行榜评委们对于2013年的中国小说写作全面衡度梳理之后的结果。假若沿用所谓“大年”“小年”的说法来评价看待2013年的小说写作,那么,一个确定无疑的判断即是,与上一个自然年度的同类文体相比较,2013年绝对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收获颇丰的“大年”。这一年度,值得关注的小说作品主要有贾平凹的《带灯》、韩少功的《日夜书》、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炸裂志》、吕新的《掩面》、田耳的《天体悬浮》、姚鄂梅的《西门坡》、陈河的《在暗夜中欢笑》、王蒙的《这边风景》、乔叶的《认罪书》、余华的《第七天》、张浩文的《绝秦书》、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张石山的《攻城》、柳营的《我之深处》、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弋舟的《而黑夜已至》、马金莲的《长河》、蒋韵的《朗霞的西街》、艾伟的《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毕飞宇的《大雨如注》、铁凝的《火锅子》等。更具体地说,以上这些作品分别以对现实的批判、历史的沉思以及精神的开掘而引人注目。
现实的批判
贾平凹以当下时代的维稳问题为关注对象的《带灯》,有着堪称尖锐的现实洞察力和突出的批判性。归根到底,超越问题小说的思路,把当下时代乡村社会人们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描摹呈现出来,方才算得上是贾平凹的根本写作意图所在。既然要书写维稳问题,就必然无法回避上访者这样一个群体。应该注意到,小说中的上访者之一王后生,曾经十分形象地把自己的生存处境比作被囚禁的囚犯。其实,又何止是那些如同王后生、王随风这样的上访者呢?只要你再去关注一下那个本来因为在大矿区打工而患有严重的矽肺病,然而却硬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的毛林,看看那东岔沟村因为同样的有因患上矽肺病的十三个农人以及他们那同样可怜至极的妻子,你难道能够说,他们就不是被囚禁的存在么?假若我们的思路再稍稍打开一些,你就会认识到,某种意义上,如同带灯、竹子这样每天忙于处理上访问题的镇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都可以被理解为被“囚禁”的存在。一句话,被“囚禁”的存在,正可被看作是贾平凹对于社会现实的一种有力洞穿。
对社会现实的犀利批判,同样是阎连科《炸裂志》的突出特点所在。阎连科的批判性,就在于,他以一种充满象征隐喻色彩的艺术方式,通过一个普通的村庄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如何发展壮大成为一个体量庞大的直辖市的故事,不无夸张荒诞地浓缩表现了“文革”后中国将近四十年的发展演进历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阎连科鲜明地出示了自己的批判反思立场。这种批判色彩,首先就突出地表现在关于炸裂村发展第一桶金的描写上。孔明亮之所以能够顺利地由一位普通的村民成为炸裂村的村长,全赖他把自己一个人靠偷扒火车上所载各类物品的“致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炸裂村的村民们。而朱颖,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报家族仇恨,干脆不惜组织村里的年轻女性以进城出卖肉体的方式积累自己的第一桶金。从一种象征的意义上说,无论是“偷扒”,还是“出卖”(敏感的朋友可能已经联想到了,小说中关于炸裂村经济发展第一桶金的描写,说透了其实也就是“男盗女娼”这样一个成语的形象演绎),阎连科所描写展示的此种状况,强烈意味着中国近四十年的发展演进就其本质而言,就是一种“偷抢”、“欺骗”以及“自我出卖”的过程。在承认所谓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这个古老民族在此一过程中所付出的道德崩溃裂变与精神沦丧扭曲的惨重代价。只要能够达至经济发展的目标,手段、路径的正确与否,已然被完全抛诸到了脑后。面对如此一种不择手段巧夺豪取的掠夺性发展方式,阎连科给出的只能是严正坚决的批判立场。
尽管曾经引起过极大的争议,但无论如何,余华《第七天》那样一种强烈“冒犯”社会现实的特质却应该得到充分的肯定。《第七天》的确写到了当下时代许多不幸的社会事件,比如强拆、火灾、弃婴、车祸、卖。肾、暴力讯问,等等。这些都是近年来引起公众高度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能够关注表现这些问题,说明佘华关注底层民生的情怀依旧,这一点当然值得充分肯定。不仅如此,余华在小说中意欲达到的批判性主题含蕴也值得肯定。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说:‘死无葬身之地一’。把小说的亡灵叙事与那些凄惨的人生故事以及这句带有谶言意味的结语结合在一起,作家对于当下现实带有强烈否定性的批判性主题含蕴,自然也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对于小说中所描写着的这些普通民众来说,不仅不能够好好活着,而且死了以后居然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一种艺术笔触,所凸显出的,正是余华一种“冒犯”现实的写作勇气。
作为一部旨在思考表现一代知青命运的长篇小说,韩少功《日夜书》的引人注目处突出地体现为对“后知青”时代知青不幸遭际的真切艺术呈示。韩少功整部小说的叙事不仅不断地游走于过去与当下之间,而且,与其说作家的关注重心在过去的知青岁月,反倒不如说更在当下的所谓“后知青”岁月。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部长篇的一大艺术特质,正在于他把表现重心置放到了“后知青”岁月之中,通过当年那些知青们在“后知青”时代命运遭际的展示,最终完成了对于一代知青所面临精神困境的呈现与诘问。从这样一种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进一步延伸开去,所谓“日夜书”者,是否可以把“日”理解为过去,把“夜”理解为当下?或者正好相反呢?又或者,“日”也罢,“夜”也罢,将其连缀在一起,也无非不过是生活的别一种代名词而已,其实并无深意存焉。
陈河的《在暗夜中欢笑》既是一部爱情小说,更是一部社会小说。作为社会小说,陈河此作的根本特点,就体现为对于海外华人艰难生存处境的真实描摹与再现。尽管说李布、二麦头、彭三城等人的现实遭遇都足称艰难,但最具代表性的,恐怕却是女主人公柳银犁。身为一位天生娇弱的女性,却和自己在国外打黑工的丈夫孙赛跑一起,被迫做起了“包送”的人头生意:“谁能想到,在她出国之后,还会在人生的暗道上越走越暗,最后走上了黑道。整天围绕在偷渡、绑架、越境等事情之中。”正因为以如此一种见不得光的暗无天日的方式在阿国努力挣扎着讨生活,所以柳银犁在与李布真心相爱之后,方才强烈地盼望着能够借助于李布的力量摆脱自己的生存困境,同时也实现一种自我精神的救赎。没想到,李布却被一种家庭责任感牢牢束缚,柳银犁的希望最终无奈落空。正因为在李布这里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实在无路可走的柳银犁才最终投入了彭三城的怀抱,先是替彭三城到远离地拉那的斯库台去做北方木材公司的中方经理,后来干脆就跟着彭三城跑到了更加遥远的非洲。从根本上说,她的一切违心行为,都是为艰难的生存困境所迫万般无奈的结果。
田耳的《天体悬浮》把自己的艺术聚焦点对准了可谓是变动不居的当下时代。与一些作家总是会设定一种先入为主的预设立场不同,田耳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尽可能充分地尊重现实生活的原生性与复杂性。尽管说田耳的小说中其实也潜藏有强烈的批判声音,但此种批判立场却是如盐一般地完全融入了水中。质而言之,现实生活乃可以被视为是一片混沌的大海,作家一个重要的艺术使命,首先就是把这种混沌性竭尽可能地呈现出来,然后在做出理性的价值判断。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当下时代的诸多小说作品中,我们总是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作家凌驾于生活之上的那样一种居高临下姿态的存在。很少能够有作家真正地放低身段,真正地潜入到生活的内里与深层,把那样一种仿佛正在一呼一吸着的真实生活状貌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田耳《天体悬浮》的一大令人惊异处,就在于它已经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
《天体悬浮》思想艺术方面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恐怕就是发现并成功地塑造了符启明这样一位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复杂人物形象。作为一位派出所的协警,符启明的精明强干,突出地表现在他那惊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上。符启明甫一出场,就以其对于刘所长的准确判断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因为刘所长在讲话过程中无意问说了一句“破案就像拔牙一样,都是无师自通”,符启明就判断出刘所长用来曾经有过当医生的经历。他的这种精明强干,在随后李二全与夏新漪案的侦破过程中也都有着突出的表现。夏新漪被害案侦破不久,符启明就离开了派出所,一面组织天文爱好者成立了所谓的“杞人俱乐部”,另一面则充分发挥自己的商业天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包括广告业、融资放贷、娱乐招嫖等一系列项目在内的经济活动之中,创造出了颇为可观的经济效益。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符启明的性格得到了进一步的合理延展,并最终由一个曾经的执法者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别的且不说,单只就能够充分合理地写出符启明性格的发展过程这一点而论,作家田耳的艺术能力就应该得到大力肯定。需要注意的是,如同符启明这样的犯罪,绝对是高智商型的犯罪。叙述者“我”为什么要怀疑符启明呢?“除了对他的智慧略有了解,我还能列出如卞理由”:一,“他痛恨安志勇远甚于我。他当年就知道是安志勇破坏了他和小末的感情,而他心里一直只装着小末一个女人。这是作案的情感动机。”二、“他掌控佴城城南的招嫖业务,手下有老詹这种忠实奴仆,摸清了安志勇有招嫖的习惯。”三、“同时,他掌控了佴城地区的凶宅买卖,所有凶宅必经他手。如果马桑死在安宅,这宅子就成了凶宅。”而安宅,却又是佴城最佳的观星位置。“照此推测,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漂游在外,也就有了新的解释:所有预谋犯罪,罪犯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不在场证据。”就这样,一方面源于内心中积聚太久的仇恨,另一方面也为了获得最佳观星位置,当然也还有最自己的高智商的过分自信,曾经的侦破高手符启明,最终蜕变成为借刀杀人的犯罪嫌疑人。至此,符启明的人性深度得到充分揭示,这一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得以塑造成功。
说到对于当下社会现实的批判,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视。毫不夸张地说,这部篇幅不小的中篇小说,绝对应该被看做2013年中国小说写作的一大收获。它对于中国文坛的重要意义,绝不仅仅局限于2013年。从艺术表现技巧上说,方方并没有做怎样煞费苦心的努力,她只不过是以一种朴实异常的笔调,依循涂自强的人生轨迹,把他那悲剧的一生展示在了读者面前而已。没有丝毫的夸饰,也没有丝毫的艺术炫技,就连小说的语言,也都是那样一种平常不过的日常口语。但越是如此,我们便越是能够感觉到其中某种强大艺术感染力的存在。人都说,无技巧是最大的技巧,都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方方这部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再一次鞭辟有力地证明着这个艺术道理的存在。细致想来,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具备一种如此直击人心的力量,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方方在写作过程中貌似不动声色地倾注于小说文本中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虽然无一字煽情,但_路读来给读者形成的感觉却是字字血声声泪,作家把一种内蕴的情感力量巧妙地注入到了小说之中。其二,则是一种命运感的突出表达。衡量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大中型文学作品优劣与否的一种重要标准,就是要充分地考量作家在这部作品中是否成功有效地传达出了某种浑厚深沉的命运感。
涂自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赵同学曾经对他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实际的情形确也如此,涂自强不仅天资聪颖,而且也一直都在不懈地努力,但这所有的努力最后却都变成了无奈的泡影。细细观察涂自强的人生,除了那个悄然失踪的学长老板之外,其他人不仅算不上坏人,反而总还会在涂自强处于困境时施予援手。既然寻找不到具体的造恶者,那么,我们就只能够从极其不合理的社会现实中去寻找原因了。非常明显,涂自强的个人悲剧,与当下时代的固层化现实存在着必然的内在联系。倘若说在1980年代,涂自强们尚且能够凭借个人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到了当下这个阶层固化的门阀时代,涂自强们再怎么努力也都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在这个意义上,涂自强自然也就只能够“徒然”自强了。“徒然”自强者,无济于事也。阶层固化这样一种现实,事实上业已完全堵死了涂自强们通过自己的积极努力改写自身命运的通道。更进一步说,阶层固化这样一种糟糕现实的形成,是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体制所必然导致的一种结果。惟其如此,在阅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才会不时地联想到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虽然各自走过的道路不尽相同,具体的呈现形式有别,但从本质上说,我自己,甚至于我周围的很多人,却又何尝不是别一种意义上的涂自强呢?!行文至此,就不能不让我们想起方方此作中借助于采药之手写出的那首小诗:“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非常明显,小说标题的出处就在于此。但必须指出的一点是,涂自强的悲伤,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个人的悲伤,而只能够被看作是一种时代普遍的精神悲伤。方方能够以犀利的批判笔触,洞穿时代沉重的盔甲,把这样一种极其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现实呈示在广大读者面前,绝对应该赢得我们充分的敬意。面对着涂自强这样一种沉痛的悲剧命运,我们就不能不仿用俄罗斯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著名诗篇“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追问一句:“谁在当下中国能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