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牛之舞
汽车驶离永泰县城，渐渐进入戴云山区，公路盘旋的弯度和密度也越来越大。人在车厢里，尽管紧紧地抓住扶手，仍被汽车左右回旋的惯力不住地拽过来又甩回去。就在这剧烈的摇摇晃晃之中，汽车扶摇直上。可以看到，原先傍着公路与我们一路同行的宽展奔放的大樟溪，突然一下就变得细小了，变得安娴了，小到如一条蓝色的缎带，弯弯曲曲地无声无息地躺在深深的峡谷中。左右都是山，都是拔地千仞的高峰，你简直分辨不出这座山和那座山的区别。汽车尽管开得飞快，但几个钟头下来，也就只是从这座山的胸脯转移到另一座山的怀抱而已。
这就是戴云山脉。整个戴云山给人的最初印象是那样雄浑又是那样质朴。那一座座高耸峭拔的山峰，没有什么特别新奇的造型，好向世人夸耀；而且峰峦时常被云雾缭绕，山的面孔便有些朦胧，似乎要着意隐藏起些什么。
这次，我们是去探访戴云山脉的两座著名山峰：九仙山和石牛山，它们都在德化境内。
登一座山，便如同拜访一位素昧平生的朋友。山是有性情的。有的，你甫到山脚，未及拾级，便一目了然；有的，你即便爬得腿脚乱颤，浑身汗漫，仍未得其详。
戴云山似乎不类这两者。
比如说九仙山吧！因为山巅有座气象站，所以公路可以一直通顶。沿公路盘旋上升，几乎可以说周围没有多少可观的景色。随着海拔升高，云雾也越来越浓。此时，汽车仿如一条鱼，正缓缓地潜入雾的深渊。
然而当汽车戛然停下，刚拉开车门，身子便不由地一颤。不仅仅是因为山风扑面，带来一股轻寒，更因为头顶上兀然出现的这一座巨岩，翘然凌空，形同搏翅的大鸟。这座巨岩的名字也非常特别，叫作“尺五天”，这是怎样大胆而又逼真的想象？
距“尺五天”不远，还有一座由三块巨石叠垒而成的岩峰，上镌三个楷书大字：“只有天”。“只有天”似乎是山顶的绝处，三面都是高不可测的悬崖，只有一条小路与“尺五天”相连。站在这里，确乎感到天是那样近，近到几乎可以与岩峰对接。这完全是石头自己营造的意境。朝阳下，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彩，云层似乎全铺在了我们脚下。
不可思议的是，九仙山的风景是在峰顶展开的。由峰顶向南，岩丛中依稀现出一条游山的小径。这是从岩石间开凿的道路，石头自然便是这里的主人。你沿着小径漫步，众石无语，却顾盼含情。于是，你会因此感受到，大自然造就的生命灵性，不仅仅在人，在动物和植物，而且还在石头上。而石的生命形态则更深刻也更有力。那形形色色的造型，不由地拽住你的脚步，令你一步三回头，只想多望它们几眼。
一座真正意义的山，是不能没有石头的。石是山的脊梁，没有石头，山便挺不直身躯，昂不起头颅；石又是山的灵魂，没有石头，山便露不了个性，显不出精神。看着这一块块或独立傲世，或相携互衬的巨大裸石，你会想到希腊和意大利的雕塑。它们是裸体的维纳斯、裸体的赫尔克力斯、裸体的大卫，那是美，是强壮和力量的象征。由此，你还会想到，古代艺术巨匠之所以选择石头来表现生命美的极致，应该不是偶然的吧！
就在这石头筑就的小道旁，‘隐藏着一个九仙洞。洞内有一尊由天然巨石雕成的弥勒佛，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浑如天成。据说，巨石原来形似张果老。于是，群仙常在此聚饮，日夜奏乐。唐开元年间，僧无比来到九仙山，在洞旁修真，厌其聒耳，遂使工匠改雕成弥勒，仙乐遂息，仙人乃遁迹海外。这个传说，实际上反映了九仙山由道山皈依佛门的经过。但十分有趣的是巨石由张果老改雕成弥勒佛的情节。那不仅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想象，更是对石头生命的深层感悟。
这一点，在石牛山展示得特别充分。
石牛山是戴云山脉的第二高峰，高1781米。而石头的生命氛围，则是在1600多米的高处逐渐浓郁起来的。由这里向上，树木开始后退，最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松树和茅草，疏疏落落地长在岩缝间。石头却像摆脱了羁绊似地活跃起来。这些石头都有形似的名字。或日：飞凤，是一块飞来之石，头、翼、尾均悬空，只有腹部微微着地。那腾挪欲飞而又动弹不得的痛苦之状，显示着生命的无常；或日：寿龟，其蹒跚的步态和龟背上深切的纹路，则似在诉说岁月的无敌……当然，这些比拟都还只是俗象，也许，还不能表现出石的真正生命形态，但盈目俱是活生生的石头，已是意象纷呈，应接不暇了。
继续向上，连最后的松树也望而却步了。忽然，满天云彩辉映下，跃出一匹雄健的石牛，那低角奋蹄，直指天穹的气势，让人为之震慑。随着攀登角度的变化，那石牛山也在不断变换姿势：或弓身行跃，或卷蹄疾走，或仰天长啸……偌大一个蓝天，成了它独步的舞台。石头的生命形态，在这里被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终于站到了石牛峰巅。那是一块布满了凹陷，表面黢黑而且非常粗糙的岩石。或许，这才是大自然不加掩饰的原色。这里正是牛背的弓尖处。四周无遮无拦，不用说树，连一棵草也没有。
没有温暖的牛舍，没有香软的青草……而有的，只是无尽风霜雨雪和炎炎烈日粗犷的抚爱。然而，就在这高山之巅，就在这天地之间，石牛用它奔放的舞姿，将一首自由自在的生命之歌描述得多么动情，多么壮观！
抚摩这粗糙、黢黑的石面，一种原始的野性，似乎正透过手心，渐渐地漫过全身。隐约感觉得到脚下的岩石正在颤动，那该是石牛奔舞的节奏吧。 P8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