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闰八月
一九九五年十月五日深夜,台湾省基隆市。
这天是个鬼哭神嚎的风雨夜,整个台湾岛正笼罩在暴风圈里,就像浸在海水中的泡棉,半浮半沉。
因着闰八月,延滞了夏天脚步的离去,白天还存有的一丝暑气,却叫这场急雨给浇熄。
基隆野柳的沿海一带,更是狂风怒卷,洪涛巨浪;就连风景区的“女王头”也是坑坑疤疤,皱皱歪歪地愁着一张脸。
靠近风景区外围的防波堤一隅,独坐一个老人,瘦骨嶙峋,若不细看,怕要将他当成只是堤上残破的石块一角。
身上没有任何雨具,单薄的白汗衫,配着灰黑色短裤,脚上仅趿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是来时在路上遗落了,还是坐在这里时,被迎面不断扑来的海舌冲刮掉了。
阵阵泼洒的雨水像把长毛刷,不停挥拍,脚边的浪花也应和着同一个节奏,此起彼落拉扯;尽管顽强的身子僵硬地抗拒,却也不自觉地微倾,像吊挂在左脚大拇指头上的那只拖鞋,岌岌可危,再一阵大浪,怕要被冲落海里了。
他怔怔地望着海,瘦削而满布皱纹的面容毫无表情,干裂的唇紧闭着,任由雨水冲刷,却一点也刷不去嘴角的孤绝。只有那一双眼,不知是海波的反射在涌动,还是大脑的思潮在翻腾,却显出多种变化。偶尔,两排浓密粗黑的眉毛不堪重负,让雨水滴落眼帘,也无心理会,因为,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在这个时间,这种天气,出现在这里,很容易被误会是要来寻短;可那双恶狠狠的眼又像是来寻仇,对象是大海以及连接大海的黑暗。
他叫江凯,曾有人叫他“上海小歪(小孩)”、“试车专家”、“台湾黑眉毛”、“外省人”、“老芋头”。最近的新称呼是“台独分子”、“钉子户”。
串串相连的符号,注解了他一生的际遇;或说,他一生的际遇,成了这些符号的注解。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这里,但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样。第一次坐在这里是在一九四九年,那时他刚满二十岁,是上海江南造船所的技工,被国民党以二十个“袁大头”银元收买,懵懵懂懂跟船到台湾,思念家乡时,就会来这里看海;第二次是十年后,受到海军重用,不但辅导海军机校、官校的实习学生操作冷冻柜,还执行了“乌丘岛造水”任务,原本一帆风顺,却因念念不忘家乡,频频来此“问海”;第三个十年,历经“白色恐怖”,人生掉落谷底,形如槁木,只能在这里凭吊逝去的年华,莫衷一是;第四个十年,千载难逢的机遇,有了家就有了寄托,妻子叫阿月,女儿叫江东东,一家人来此遥祭祖先;之后来的一次是一九八五年,为了积极参加“老兵返乡”的社会运动,只好和阿月假离婚,来此捋平纠结的心情。
如今,经历返乡再返乡,决定以台湾为故乡,重拾破碎的婚姻,却为时已晚。
选择遗世独居,却又逃脱不了社会的紧迫盯人。除了被贴上“台独同路人”的新标签,又成了“钉子户”的代言人,这些都令他痛苦万分,只能到此海角一隅,尽情宣泄怨懑。
曾经想过,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可又不甘心,心想,最苦的日子都熬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可这就是问题所在,当所有的苦吃完了,即便有了山珍海味也尝不出甘甜来;也因此才会糊里糊涂,把到手的幸福放掉,覆水难收。
“人生如果像个调节器,可以归零,重新来过;或者像电影情节里的时空机,可以选择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空,该有多好。”
江凯想,若真能这样,他会坚持选择不跟船到台湾;或许选择来台湾,但不返乡;不,应该是不要去搞什么社会运动,顺其自然,跟阿月、东东过着简单的生活。若还有机会返乡,就带着她们一起去探亲,再一起回台湾定居,共度余生……他经常在这种亢奋的幻想中痛苦着,在痛苦的清醒中茫然着。
幸福如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是岁月的压痕,千斤重的记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如今.人称“小邓”的邓丽君的这首歌再也抚慰不了江凯的心,因为几个月前,她在泰国猝死。这个巧合,更加重了江凯的忧郁情绪。
一阵大浪拍来,终于将江凯左脚的拖鞋扑落水中,连带使他的半个身子也向下滑去;他的双手紧紧攀住一段墙垣,整个人就这么挂在堤防外,黝黑的石壁上。
无情的海浪竟趁胜追击,想将他再拉下去。江凯顽强的十指紧扣住墙头,瞬间被激发出的一股对生命的眷恋,隐含强烈的愤怒;咽喉干涩地鼓动着,自深处发出喑哑的呐喊,未及扬起,便被一波波海涛吞没,再扩散至深海处……
“我不甘心啊!谁,谁替我说句话?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待我?!”
他的不甘心,怕只有风、雨、大海和那段被紧箝的墙头知道。
其实不然,他的呼唤,得到了距岸边一千五百公尺处海面上的回应。一艘原本奋力冲破涌浪的军舰,突然停止所有机件的运转,舰上警铃大作,舰长传令抛锚,官兵们慌乱地穿上救生衣,通信兵敲打着电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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