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著杨武能译的《茵梦湖(全译本)(精)/经典译文》通过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的爱情悲剧,概括了人们某些共同的感情经历和人生感受。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形,许多的结合,并不是基于纯粹的爱情,而是蕴含着一些无法阐释的原因。与自己组成家庭、成为自己生活伴侣的人,常常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或者并不是自己满意的、和自己真正心有灵犀默契相通的(包括一开始唤起爱的觉醒的)那个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传统习俗方面的或道德观念方面的,或者个人难以预测的际遇和难以驾驭的命运,两个心灵相通的人终于未能结成眷属,彼此看得见对方婉转殷勤的心意,却为无渡的天河所阻,情在,意不在了。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雨沧桑之后,两个人再度相逢,即使留在内心深处的情愫再纯真、再圣洁,也不能不让位给严峻冷酷的现实。
施笃姆著杨武能译的《茵梦湖(全译本)(精)/经典译文》一书共收集了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13部,抒情诗19篇,《茵梦湖》是其小说中尤为著名的一部,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通篇充满浓郁的伤感情调。主人公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青梅竹马,情爱甚笃;长大后感情愈深。可是伊莉莎白的母亲却把女儿嫁给了家境富裕的埃利希。多年后,莱因哈德应邀去埃利希在茵梦湖的庄园,旧日的恋人相见却是一片惆怅。小说谴责了包办婚姻,不仅主题鲜明,而且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
茵梦湖
老人
晚秋的一天午后,从城外倾斜的大道上漫步走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人,看样子是散完步准备回家去。在他穿的那双眼下不再时兴的带银扣的鞋上,已经扑满了尘土。他腋下夹着一条细长的金头藤手杖,神态安详自如,时而瞅瞅周围的风景,时而望望面前山下静卧在落日余晖中的城市。他满头银发,奇怪的是一双眼睛却依然黑黝黝的,恰似那业已逝去的青春韶华,如今全都躲藏在了他的这双眼睛里。——他看上去颇像个异乡人,过往的行人很少有谁跟他打招呼,虽然他们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注视一下老人那双严肃的眼睛。终于,他在一幢带三角墙的高大楼房前停下来,掉头再望望下边的城市,然后就跨进门厅里去了。门铃响过以后,房里能看清门厅的一个窥视孔后的绿色帘子拉开了,出现了一张老妇人的脸。老人举起手杖来向她致意。“怎么还不点灯?”他讲话微带南方口音。女管家放下了窥视孔上的布帘。老人走进宽敞的过道,来到一间在四壁的大橡木柜中摆着各式瓷花瓶的客厅,穿过一道正对面的门,进入一条小走廊,这儿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到后楼的卧室去。他慢慢儿爬上楼,打开一扇房门,走进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房中舒适而宁静,有一面墙几乎全让书架给遮住了,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幅人像画和风景画;一张铺了绿色台布的桌子上,随意摊着几本翻开了的书;桌子前面,立着一把配有红绒坐垫的古老、笨重的扶手椅。——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屋角里,然后就在扶手椅中坐下来,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像是散步走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他这么坐着,天便渐渐黑了。终于,月光透过玻璃射进屋来,落在墙头的油画上。明亮的月光缓缓移动,老人的眼睛也跟着一点儿一点儿转过去。这当儿,月光正好照着一幅嵌在很朴素的黑色框子里的小画像。“伊丽莎白!”老人温柔地轻轻唤了一声,唤声刚出口,他所处的时代就变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儿时
转眼间向他跑过来一个模样儿可爱的小姑娘。她叫伊丽莎白,看上去五岁光景,他自己年龄则比她大一倍。小姑娘脖子上围着条红绸巾,把她那双褐色的眼睛衬托得更加好看。
“莱因哈德,”她嚷着,“咱们放假啦!放假啦!今天一整天不上学,明天也不上学。”
莱因哈德把已经夹在胳膊底下的石板飞快往门后一搁,两个孩子随即冲进房前的花园,穿过园门,奔到野外的草地上去了。这突如其来的假日真令他俩喜出望外。莱因哈德在伊丽莎白的帮助下,已用草皮在这里搭起一间小屋子,他俩打算在里边度过夏天的黄昏,不过目前还缺少坐的板凳。莱因哈德马上动手干起来,钉子、榔头和必需的木板反正是准备好了的。这其间,伊丽莎白却顺着土堤走去,一边走一边捡野锦葵环形的种子,把它们兜在自己的围裙中,以备将来串项链什么的。莱因哈德尽管敲弯了不少钉子,到底还是把板凳做出来了。当他大功告成后跑到外边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时,小姑娘已经走在离他远远的草地的另一端。
“伊丽莎白!”他喊,“伊丽莎白!”女孩应声跑来,头上的鬈发在风中飘动。“快,”他说,“咱们的房子已经全部完工啦。瞧你跑得多热,赶快进去,咱们可以坐在新板凳上。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两人随即钻进小屋,坐在刚钉成的凳子上。伊丽莎白从围裙中掏出锦葵子来,把它们串在长长的线上;莱因哈德于是讲开了故事:
“从前,有三个纺纱女……”
“嗨,”伊丽莎白打断他,“我都已经背熟啦,你可别讲来讲去总是这个故事哟。”
莱因哈德不得不丢开三个纺纱女的故事,讲起一个被扔进狮穴中的可怜人的故事来。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他讲,“你知道吗?四周漆黑漆黑的,狮子也都睡觉了。可不时的,它们在睡梦里打着哈欠,还吐出红红的舌头。那个人吓得直哆嗦,以为是快天亮了。这当儿,他周围突然一下变得亮堂堂的,抬头一瞅,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对他招招手,然后就照直走进岩石中去了。”
伊丽莎白专心致志地听着。“一位天使?”她问,“他该有翅膀的吧?”
“这只不过是个故事,”莱因哈德回答,“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什么天使。”
“啊,呸,莱因哈德!”女孩说,同时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当莱因哈德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以后,她又怯生生地问:“干吗他们总这么讲呢?妈妈、阿姨,还有在学校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回答。
“可你说,”伊丽莎白又问,“狮子是不是也没有呢?”
“狮子?有没有狮子?有,在印度。那儿的异教祭师把它们拴在车子前头,驾着它们拉的车穿过沙漠。等我长大了,我要亲自去看看。那儿比咱们这里美好不止一千倍,那儿根本没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你愿意吗?”
“愿意。”伊丽莎白回答,“可妈妈也得一块儿去,还有你的妈妈。”
“不行。”莱因哈德说,“那时候她们太老了,不能跟着去。”
“可我是不许单独出门的呀!”
“他们会许可的。你那时已真正做了我的妻子,其他人再不能命令你什么了。”
“可我妈妈会哭的呀!”
“我们还会回来嘛,”莱因哈德着起急来,“你干脆说,愿不愿意跟我去?不去我一个人去,去了再不回来啦。” 小姑娘差点儿没哭出声。“别这么生气呀,”她说,“我跟你到印度去就是。”
莱因哈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女孩的双手,拽着她飞跑到了草地上。“到印度去喽!到印度去喽!”他一边唱,一边拉着小女孩转圈子,使她脖子上的红绸巾飘扬起来。唱着转着,他突然放开小姑娘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去不了,你没有勇气。”
——“伊丽莎白!莱因哈德!”这当儿从园门边传来家里人的呼唤声。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孩子们边回答,边手拉着手朝家中跑去。
P10-13
施笃姆的诗意小说及其在中国之接受
德国19世纪的小说家特奥多尔·施笃姆,按照文学史的传统观点在前不如克莱斯特、凯勒“杰出”,在后不如冯塔纳、托马斯·曼“伟大”;可是施笃姆实际受欢迎的程度,却超过了他们所有的人。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特别明显,施笃姆无疑是自“五四”以来最受喜爱、最富影响的外国作家之一,而克莱斯特等的作品在长时间内却鲜为人知。
施笃姆尽管很受欢迎,我们对他也只是翻译得多,谈不上有什么深入的研究。施笃姆究竟是怎样一位作家?他的创作有哪些特点?他的作品何以在我国特别为人喜爱?本文意在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探索。
一、德国的诗意现实主义与施笃姆的诗意小说
1840年至1890年,是德语文学史上所谓的诗意现实主义(PoetischerRealismus)时期。这个时期的许多德语作家,包括施笃姆在内,在前既不同于着意描写人生的“夜的方面”的浪漫派,也不同于以“倾向文学”自行标榜的青年德意志派,在后同样有别于对社会生活进行琐碎而机械的摹写的自然主义者。他们面向人生和现实,但由于受着德国社会发展迟缓和资产阶级政治上软弱乏力的局限,其中的多数人都只能客观反映自己所接触到的那一小部分现实,有意无意地回避重大的社会政治题材,力图从平凡的事物中寻找、发掘出所谓诗意,而缺少远大的眼光和抱负。按照当时一些理论家的主张,即使在极其贫乏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一个个富于诗意的因素或瞬息(einzelneMomentevonpoetischmInteresse),作家呢就应将注意力限制和集中于这些因素和瞬息上,从而再现平庸的社会现象中某个诗意的方面(einepoetischeSeite)。
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在不同的程度上实现了这些主张,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多数回避了时代和社会的重大斗争,接触生活的面相对的狭窄,但在局部却并不都缺乏反映现实的深度,而且在写作艺术方面刻意求工,因此富有巨大的表现力和强烈的感染力。这一时期的作家们大多擅长于写抒情诗和中短篇小说(Novelle),而以后者的成就更为突出,更受世人重视。
在德语中短篇小说的发展史上,此时形成了一个空前的高峰。作为当时兴起于整个欧洲的现实主义潮流中的一个支脉,德国诗意现实主义自有其不可忽视的特长和成就,产生了像凯勒、施笃姆、迈耶尔等一些有世界影响的作家。
特奥多尔·施笃姆(TheodorStorm,1817-1888)出身律师家庭,故乡胡苏姆是如小说《燕语》所描写的那么一座濒临北海的“灰色小城”。他早年在柏林等地学习法律,毕业后回故乡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同时热心致力于搜集整理家乡的童话、传说、格言和民歌。1853年,不甘忍受丹麦占领者压迫的他到普鲁士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1864年丹麦人被赶走,施笃姆回故乡当了地方行政长官,三年后改任初级法院法官。由于不满俾斯麦的“强盗政策”和“无耻的容克统治”,于1880年提前退休,潜心从事写作,直至逝世。
施笃姆作为诗意现实主义的一位杰出代表,这一流派的优点、特长以及弱点,都鲜明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创作里。他以写抒情诗开始其创作,1853年出版了《诗集》。他的诗歌大多描写宁静和谐的家庭生活,歌颂故乡美好的大自然,格调清新、优美而富于民歌风。他在创作中深受歌德、海涅、艾辛多夫和莫里克的影响,自认为是继承了德语诗歌优良传统的“最后一位抒情诗人”。在他逝世十年后,冯塔纳也曾说过:“作为抒情诗人,他至少也属于歌德之后产生的三四个佼佼者之列。”
可是,尽管如此,施笃姆一生的主要建树,仍在中、短篇小说方面。从1847年至1888年的四十余年间,他创作的小说共五十篇,论数量不算很大,但其中却不乏名篇佳作。今天,施笃姆之依旧享有世界声誉,主要也归功于他的《茵梦湖》《燕语》《木偶戏子波勒》《双影人》和《白马骑者》等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
写到此,我们自然会提出问题:施笃姆的小说具体地讲有哪些特点?它们之所以成为佳作,长期以来受到各国读者喜爱,所凭借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根据前文所述作家的境遇变迁和思想发展,我们一般将他的小说创作划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但是,在这三个时期之间,一些贯穿始终的共同特点却非常明显。
先说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多数诗意现实主义的作家一样,施笃姆在创作中也有意无意地回避时代与社会的重大斗争,而致力于从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去寻找所谓诗意。他的小说写的大多是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主人公也不外乎市民、大学生、手工匠人、农民以及城乡中小资产者这样一些普通人。
显然是自觉不自觉地受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教条以致“题材决定论”的影响,我们过去评价施笃姆,几乎都无例外地将他的作品“多半局限在个人生活和家庭的范围内,没有接触到当时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判定为作家的缺点,并以此为依据,草率匆忙地得出施笃姆不够深刻、不够经典的结论。中外文学史的无数事例证明,这样做是不正确的。须知作品是否深刻、经典,并不取决于作家写什么,而取决于他怎样写。
在对施笃姆的主要作品及其流传情况做比较认真的研究之后,笔者相反认为,他之所以多写恋爱、婚姻、家庭生活这一类题材,也许倒恰恰是他获得众多读者喜爱的原因。这类题材固然平凡,为读者所司空见惯,因此不易写好。但是只要写好了,就能打动各个时代和不同民族的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因为恋爱、婚姻和家庭问题,毋庸讳言具有超时代、越国界的普遍意义,易于为广大读者所理解和接受。而整个看来,施笃姆的创作无疑是成功的,在所反映社会人生方面达到了相当的深度。笔者这样讲有以下两点理由:
一,施笃姆以恋爱、婚姻和家庭题材,写出了社会变迁,反映了时代风貌。这在那些社会生活背景较为广阔的代表作如《茵梦湖》《在大学里》《木偶戏子波勒》《基尔希父子》《双影人》和《白马骑者》中,是十分清楚的。它们要么反映了在封建宗法制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人与人关系的转变,要么写出了新旧思想的斗争。也正因此,这类作品过去比较受我们重视。
二,即使在一些看似仅仅写个人生活、家庭关系的作品中,施笃姆也对伦理、道德、人性以及人生意义和家庭教育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赋予了作品以较为丰富的内涵。这类作品如《迟开的蔷薇》《燕语》《三色紫罗兰》《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和《忏悔》等,同样也有深刻的意义。
除去上述两类小说,施笃姆的的确确也写过一些仅仅只能算生活场景速写的小短篇。但整个而论,他的创作实在是很好地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德国社会特别是某些偏远地区的社会风貌。他的一篇篇杰作,不啻德国宗法制社会在资本主义冲击下解体时的一幅幅生动而精彩的风情画。过去,我们常常嫌它们的情调低沉、灰暗。但这是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所必然造成的,正好反映了1848年革命失败后的社会现实和一般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我们没有理由以今天的标准去苛求生活在十九世纪的德国作家。
不过,在肯定其思想意义的时候,需要特别强调,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的喜爱,之所以今天还受到我们的重视,主要原因却不在思想内涵,而在于它们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它们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
以风格而论,我们大致可以以1870年为界线,将施笃姆小说创作分成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作品以《茵梦湖》为代表,重在意境的创造、气氛的渲染和缠绵悱恻的情感的抒写,而往往缺少连贯鲜明的情节、严整紧密的结构和激烈紧张的矛盾冲突。例如《茵梦湖》,只是借助主人公一些并无直接关联的回忆片断,把他不幸的恋爱经历大致告诉了我们,大异于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倒与快节奏的现代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有几分近似,然而情感的抒发却既含蓄,又浓烈。早期其他作品如《一片绿叶》和《迟开的蔷薇》等,同样也说不上有多少情节,而只是一篇篇意境深远、情感深沉的抒情散文,一首首耐人寻味、感人肺腑的抒情诗。
后期作品则以《双影人》《白马骑者》为代表,重在人物个性的刻画,结构谨严而富于戏剧性,故事情节曲折有致,细节描写委婉动人。
但不论是前期或后期,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几乎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始终像笼上一层作者故乡北海之滨常有的轻雾似的,弥漫着一种凄清柔美的诗意。不同的只是,前者更多地像抒情诗,后者更多地像叙事诗罢了。例如,晚期的《双影人》(1886)以富有深情的笔触,叙述了一个失业者不幸的一生,让小说里的那位林务官听了也禁不住发出感叹道:“真正是一首诗啊。”而施笃姆临死前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白马骑者》,于整个德语近代文学也称得上是杰作、名篇。它虽不像《茵梦湖》和《燕语》似的写得缠绵悱恻,而是更注重情节的铺排,气氛的烘托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内心的揭示,从整体上看更富有故事性乃至戏剧性,但同时却不乏诗意,因此仍可以视为一部成功的叙事长诗。
施笃姆小说极富诗意这个特点可谓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俄国大小说家屠格涅夫在读完《她来自大洋彼岸》(1865)之后写信给作者说:“您的小说真是细腻优美到了极点,围绕着燕妮这个人物,弥漫着一种十分特殊的诗一般的馥郁之气,写见到维纳斯石像那个夜晚的片断,可算一件小小的杰作。”与施笃姆同期而稍后的德国大小说家海泽,给了他的整个创作这样的评论:“为了简单明白地指出特奥多尔·施笃姆小说的特点,我不知道还有比称它们是一位抒情诗人写的小说更好的说法。”
施笃姆怎么能够将小说写得如此富有诗意呢?
除了他本身是一位抒情诗人,有着诗人的禀赋,因而笔端常常流露出充沛、热烈的诗情外,笔者以为还有以下原因:
首先,施笃姆常常写的都是亲身经历,即他自己所能接触到的那一部分现实。例如,《茵梦湖》中的伊丽莎白和《她来自大洋彼岸》中的燕妮,都是他年轻时所热恋过的一个叫贝尔塔的姑娘的化身;而《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拿施笃姆自己的话来讲,更“产生于我自己心灵的最神圣的深处,这默默无声的乐师便是我疼爱的儿子……”
再则,故事发生的地点大多在北海之滨,那在不少小说(如《燕语》《双影人》)中都洋溢着的恋乡之情,正是热爱故土并曾长期流落他乡的施笃姆本人心境的写照。感情是诗歌的生命,施笃姆的成功之作无不写得情深意切,诗意也便油然而生。
其次,但同样重要,是施笃姆努力实践了在平凡的现实中寻找、发掘诗意的主张,并坚信作家只要有足够的功力,用中、短篇小说这种形式同样能创造出“最高的诗意”(dasHoechstederPoesie)。因此,他一生致力于中、短篇的创作,而谢绝朋友的劝诱写任何长篇。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写的常常是善良的人,平凡而普通的人;写的常常是他们的美好情感,诸如爱情、友谊以及对故乡家园的思念和热爱等等。可也正由于平凡、普通,我们读来便感到熟悉、亲切;正由于善良、美好,我们不知不觉便会产生共鸣,受到感染。加之施笃姆确实功力深厚,我们每读完他的一篇杰作,心中自然便会涌起那种读完一首好诗后的微醺乃至陶醉的感觉和审美体验。
最后,还不可忽视的是,施笃姆在艺术上造诣高深,而且精益求精。他语言朴素优美,写景状物生动自然,尤善于以景物烘托气氛,创造意境,常常都做到了情景交融,以景寄情。他对夜晚、大海、森林的描写最为出色。他惯于用花木禽鸟做思想感情的象征,如《茵梦湖》用白色的睡莲象征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双影人》用不惧寒霜的忍冬花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而《燕语》中那一声声燕子的啁啾,更把主人公苦苦思恋故乡亲人的情怀,渲染得淋漓尽致。
还有施笃姆经常采用回忆倒叙的写法,让主人公面对读者,直抒胸臆。他并且惯于也善于在故事中嵌进富有北德地方色彩的民歌、民谣以及情感炽烈的诗句,如《茵梦湖》中的“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以及《燕语》结尾处的“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成空……”等等。这些都不独对小说的主题思想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还增添了诗的气氛。
上述种种,便使得施笃姆的成功之作充满了诗情画意,诗意盎然。总之,施笃姆不愧为德语文学中独有的所谓诗意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的的确确可以称之为诗意小说。在德语中、短篇小说乃至世界中、短篇小说之林中,施笃姆的作品不但耐看、好看,且自有其鲜明的个性和特色;正因为耐看、好看又富有特色,它们便得以长期流传,而且今天仍然受到人们的重视。可以补前者(指中文小说)之不逮;而感情的深挚,思想的高超,尤可与《红楼梦》并驾齐驱,有过之无不及” (《漪溟湖》译本序)。
以上这些前辈对施笃姆的评价,除去朱锲将《茵梦湖》与《红楼梦》相提并论失之牵强,言过其实,其他的都相当中肯,尤其是巴金所指出的文笔清丽、结构简朴、感情纯真三点,更可谓十分恰当。他们的共同之处于强调施笃姆的高度艺术成就,这刚好印证了笔者在本文第一部分的论点,即“施笃姆之所以为施笃姆,施笃姆的中、短篇小说之所以广为流传,受到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万千读者喜爱”,主要原因乃是他那“鲜明、独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风格”。事实上,我国不少读者也确因那种特有的艺术美和诗意而特别醉心于施笃姆。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以题材内容和主题思想而言,施笃姆的创作主要反映了封建宗法制社会的解体以及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而我国在五四以后也处于差不多同样的阶段。施笃姆在小说中所提出的不管是家庭伦理道德问题,还是社会经济政治问题,也正好是我国的现实问题,特别容易为我们的读者所关心和理解。例如他那以反对包办婚姻为主题的《茵梦湖》,就正好道出了一代在封建礼教压迫下渴望恋爱自由的青年男女的心声,因此能广为流传,并为他的作品在我国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过去我们在谈到施笃姆的局限时常说,他的小说大多写得缠缔啡侧,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很重,这无疑是事实。这里可以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情调吸引了相当多的读者,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读者。因为新中国成立前的读书界,显然是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多数.也可以认为,我们的整个精神气质和思想情趣,即西方人所谓的Mentaliat,以及我们的文化水准一一这些当然又是由我国的历史传统和社会发展所决定了的一一都使我们容易接受施笃姆以及与施笃姆一类的作家,喜爱《茵梦湖》《燕语》《木偶戏子波勒》一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