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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带马嚼子的静物画/蓝色东欧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外国文学
作者 (波兰)兹比格涅夫·赫贝特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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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试读章节

在一次晚间漫游时,我碰上了一座厚实的建筑物,它沉重、光滑——像一座没有面孔的神的塑像。它从夜的昏暗中显露出来,宛如从大海里冒出来的整块岩石。没有一丝光线落到这里。在夜的黑暗背景中,它纯粹是一团黑色的巨大原始物质。

格格不入的疏远感突然袭来,但却是温和的袭击,就像大多数迁居到陌生地方的人常有的感觉一样。一种世界存在差别的感觉油然而生,深信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注意到我自己,我是个多余的、受到排斥的人,甚至这种想看看古老的教堂塔楼的荒诞意图都是可笑的。

在疏隔的状态下,目光迅速反应在一些平庸的物体和事件上,那些物体和事件对于讲求实际的眼睛而言似乎根本不存在。我惊叹那些邮箱和有轨电车的颜色,惊叹那铜质门把手的各种形状和门上的敲门棒,惊讶那些总是令人眩晕的螺旋楼梯和护窗板,那些窗板的表面有两根直线斜切交叉成大“x”的形状,而这个“x”分隔出的四个区间依次填上了黑色和白色、白色和红色的颜料。

我知道,我花了太多的时间谛听那画出的像吉普赛人的大车那样的巨型手摇风琴的乐音,我也曾站在邮局的台阶上,出神地看着街上行驶的绿色的车辆,它旋转着安装在底盘上的刷子,扬起一片片尘雾,这也许不是清扫城市的理想方式,不过也算是提出一个严重警告,说积存这里的尘土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微不足道的偶然情况,现实的街道片段。

偶尔,我的无计划的漫游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裨益。Binnenhof,即内庭院,许久以来就是我所喜爱的海牙中心的结构整齐的建筑形式。有池塘环绕,午后时分几乎是寂静无声。正如我的大师弗罗芒坦①所说:这是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它不失忧郁氛围,特别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而且这个人又是异乡人,伴随他的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华,这个人在此自会倍感凄凉。试想一个大水池有坚固的堤岸和黑色宫殿环绕。右首是佳木葱茏的散步场所,空无一人,左首从水中延伸出内庭院,它带有砖砌的正面,用石棉水泥板盖的屋顶,一副阴郁的模样儿,呈现出另一个世纪——莫如说是所有世纪的面貌,充满悲怆的回忆,隐藏着历史留下痕迹的那些地方特有的情调……那些完整,却是无色的影子落到沉睡的水面上,平静的水面带着回忆的略有点儿死气沉沉的稳定性,宛如留在正在消逝的记忆里的那种遥远的生活。

浪漫的弗罗芒坦先生仍在继续进行有关那些崇高的事物——历史、美、荣耀的思考,可是我却全身心迷恋于那些墙砖。这种棱角鲜明的构件在我心中从未激起过如此的入迷和认识的狂热。

黄昏降临。最后的苦涩的胆汁——埃及黄熄灭了,朱砂红变成了脆弱的灰色,白天最后的光华灿烂的焰火变得暗淡无光。骤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间歇,黑暗中短暂停留的休止,仿佛有人从明亮的房间匆匆打开通向黑暗房间的门。这种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正坐在一张离骑士大厅的后墙十几米远的带靠背的长凳上。我第一次体验到的印象是,哥特式墙壁像块织物——垂直,绷紧,无任何点缀品,织得很密,具有厚实的纬线,细绳似的略有点儿腐烂的经线。色度介于赭石和富锰棕土之间,外带点火红色。并非所有的砖在色调上都是均匀的。有时出现的是淡黄色,宛如没有烤好的小面包,或者是新鲜的闷坏了的樱桃的颜色;这里那里又会出现挂了釉的神秘紫罗兰色。受到骑士大厅的启迪,我开始重视古老、温暖、近似泥土的——砖。

每当我踏着街道的石板路和博物馆的镶木地板时总有个想法在折磨我,觉得我是在无功地往返,如果我不能到达内部——人的手不曾触动过的荷兰内部,跟我的集体主人公们——十七世纪的荷兰市民们看到的同样的内部,那么我的所有漫游就都是徒劳。这种想法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和当地人处于同一个范围之内,在永恒的风光背景下。P7-8

书评(媒体评论)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是当今欧洲最杰出且最具原创性的作家之一,更是位列本世纪最伟大的波兰作家。堪比T.S.艾略特或奥登,他是一位具有古典情怀的前卫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他的著作具有普世性,因其睿智和道德教益而为人称道。

——《纽约客》

《带马嚼子的静物画》让读者有机会领略赫贝特先生的才情与匠心,正凭借这两点,他成为了波兰的领军作家和欧洲文坛的重要人物之一。

——《纽约时报·书评》

赫贝特最善长的是回到人本,浪漫主义者轻视这种回归,赫贝特很重视它,他认为,如果不是以人为本,就不能以广阔的视野去看待艺术,他的《带马嚼子的静物画》就是对艺术回到人本的研究,坚守人的标准。

——马乌戈扎达·捷乌尔斯卡﹙波兰散文作家、戏剧评论家)

后记

科尼利斯·特罗斯特——绸布商人,故事的无名英雄——处于弥留之际。

认为人临死之前全部生活会显露在我们眼前,这说法并不正确。人生的大再现是诗人们臆造出来的东西。实际上我们会陷入一种混乱状态。科尼利斯·特罗斯特脑子里白天和夜晚混成了一团,即便他醒着,在谛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时候,他也分不清礼拜一和礼拜天,对他而言午后三点钟跟黎明之前四点钟搅合在了一起。他吩咐将钟表放在自己床前的小桌子上,仿佛是希望能体验到宇宙秩序的恩惠。但上午九点钟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意味着在账房坐到办公桌旁,没有交易的正午,别人拿走了午饭的四点钟,没有咖啡和烟斗的六点钟又算得上什么?八点钟给剥夺了一切意义,因为别人搬走了桌子,挪开了晚餐,赶走了亲人和朋友。啊神圣的日常仪式,没有你时间便是空的,犹如与任何现实的东西都不相符的伪造的财产清册。

死亡天使守候在床边。要不了多久科尼利斯赤裸的灵魂就会站到最高法官的面前,向上帝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这些对上帝的事务知之甚少的人,按照人的方式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他是否幸福?

半个世纪前,那个难忘的四月天,当他徘徊于庞大、喧嚣的阿姆斯特丹街头的时候,友好的命运牵着他的手领他前行,同时把一封写给鞋匠亲戚的推荐信塞到他的手中,信的内容包含请求和央告,让亲戚大发慈悲雇佣小伙子并教会他鞋匠的职业。那封书信是由一个乡村教师琢磨出来的,只有一点缺陷——没有收信人的地址。

那时,就像只有在童话中才能发生的事,迷路的小伙子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英俊的、穿一身黑衣服的男子——巴尔塔扎尔.容格,绸布商人,他没有多问什么就把小伙子领回了自己的家,在顶层阁楼上给他安置了一张床并给他安排了相应的职务,当一名跑腿儿的小厮。于是就这样毫不费劲,也没有任何功绩,科尼利斯便从似乎是他命中注定的鞋楦和麻线绳的炼狱升到了丝绸和花边的天堂。这便是他飞速发迹的开头,因为如果市长的儿子当上市长,海军上将的儿子当上海军上将,就不算是发迹,只是自然的进程。

科尼利斯·特罗斯特光荣地经历了商人职业的所有台阶——他曾是个勤勤恳恳、热情忘我的见习生,当过文书、仓库管理员、会计员,当过夫人们喜爱的售货员,这是由于他那张总是红扑扑的脸蛋儿,终于成了类似容格的私人秘书的人物。就在那时他从顶层阁楼搬了下来,这意味着他被作为家庭成员看待,这个家庭人口不多,诚实正直,由主人、主妇和一个女儿组成。

在此期间他完成了一项非凡的壮举:他穿着冰鞋,带着重大的机密使命沿着冰冻的运河,用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跑完了阿姆斯特丹到莱顿的距离(忘恩负义的人类记忆没有注意到这个值得一提的事实)。容格先生操心的是要往自己的宠儿健康的机体灌输健康的灵魂。派他去上舞蹈课,教会了他吹奏长笛和几句拉丁文的谚语,其中科尼利斯最喜欢的一句是:露一手,你会什么——而且过于经常将其穿插在跟有身份的人士的交谈中,有时甚至没有什么意义。

容格先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他收藏了大量图书。书架前排立着经典作家的作品,而在它们背后则羞怯地藏着引人人胜的远方旅游报告,这类游记将推动他的孙辈踏上冒险生涯的道路。他购买了许多绘画,他对天文感兴趣。傍晚时分他常弹吉他,读拉丁诗人的作品,但他认为本国的冯德尔①比他们更胜一筹。他系统地扩大自己的矿物收藏。最重要的是他崇拜李维②,热爱牡蛎,意大利的歌剧以及柔和的莱茵葡萄酒。他的突然去世,使家人和朋友陷入由衷的忧伤。他死得如此优雅,就像他活着时那样——坐在摆满饭菜的桌旁,就在他将一块在葡萄酒里蘸过的奶油饼干举到嘴边的时候,突然撒手人寰。

没等眼中的泪干,科尼利斯·特罗斯特便向老板的女儿安娜求婚。其中并无任何贪财的动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虽说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进入这个收养他的家庭不是通过正门,而是通过顶层的阁楼。此刻他感到自己高尚得就像解救了被锁在孤儿哀悼岩上的安德洛墨达③的珀尔修斯④。

求婚得到应许(有谁能把公司生意经营得更好?)并且迅速(正如恶意者所说过于迅速)举行了婚礼;不太热闹,因为居丧的环境不允许闹哄哄,但毕竟桌子给食物和饮料压弯。科尼利斯由于过分频繁的干杯喝了大量的葡萄酒、大麦酿造的烈性酒、阿拉克烧酒、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啤酒,新婚之夜在一种完全不省人事的状态中度过。

结婚一年后他唯一的儿子出生,举行洗礼仪式时命名扬。

公司的生意运行一帆风顺(如今它的名称已改为容格,特罗斯特父子公司),这不仅是多亏经济繁荣,而主要是应感激特罗斯特的天赋,他那非同凡响的商人直觉。农民出身的他,深知自己的同胞是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因循守旧。看起来似乎一个大绸布商店老板理应对时髦感兴趣,特罗斯特对其简直不加理睬,将时髦视为某种折磨人的伤风感冒,有时会使充满健康习尚和鉴赏力的机体无法忍受。即使他容许“最新”时装式样,那也仅仅局限在小配件范围——丝带、肩饰、扣环,嗯,最终还有翎毛。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真正的雅致并不追求折线和色彩的丰富,而是满足于剪裁的平和直线以及高尚的黑色、紫色和白色。他还是位——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本国工业炽热的爱护者。他认为最好的呢绒出自莱顿,哈勒姆的棉布是无与伦比的,阿姆斯特丹的丝织品真正是无可比拟的,天下再也没有比乌得勒支出产的更好的天鹅绒,他还把这种信念灌输给顾客。

科尼利斯·特罗斯特,容格,特罗斯特父子公司的老板,一个礼拜孜孜不倦地工作六天,而礼拜日和节日则全部奉献给家人。从早春到晚秋,特罗斯特一家在教堂参加礼拜之后,就去远郊游览,到“三棵橡树”,去沙丘,或是去位于风景如画的幽静处所的天鹅酒家。一家人远足的画面是这样的:科尼利斯走在最前面(他总要超前几十米,仿佛是难以抑制对昔日滑冰壮举的回忆),在他后边踏着碎步行进的是温顺的安娜,行进行列殿后的是女仆,她拎着装满极其丰富食品的篮子,还有年幼吵吵嚷嚷的扬,他乘坐在由一只公山羊驾着的小车上。父母双亲对独生子的溺爱超过所有人的想象。途中休息。在一些老榆树的树荫下吃早餐——酸奶油、草莓、樱桃、黑面包、黄油、干酪、葡萄酒、奶油饼干。

刚过晌午一家人进入以出色的烹饪享誉一方的天鹅酒家。这酒家处在一个大字路口附近,路边立着许多绞刑架;可以选择穿过牧场的小径机智地绕行避过那些绞架;这酒家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羊肉和啤酒的浓烈气味。科尼利斯通常都要点上一份乱炖①——在整个联合省都无法找到比这里做得更好的佳肴——还有配上绿色浇汁的鲑鱼、一些味道无比美妙的薄煎饼以及糖炒栗子(他把一些栗子塞进衣服口袋,担心在返程的路上饥饿突然来袭)。所有这一切外加喝了双倍的德尔夫特啤酒,使灵魂和肉体处于过饱的抑郁状态。

回程的路走得慢悠悠,次序完全相反:最前面是坐小车上的扬,他身边走着去掉了重负的女仆,走在他俩后边的是安娜,她不时胆怯地回头张望,而殿后的科尼利斯却常常站住不走,仿佛突然受到生活的美、大自然魅力的刺激,他昂起头,用高声歌唱问候头顶飘过的云彩,虽说与和谐的原则并不完全一致:

晚安。晚安。

我可爱的约瑟。

或是:

繁茂的栎树林,美丽的悬崖峭壁

我享乐的可敬见证者。  假如那时或者十几年后有人问科尼利斯·特罗斯特,他当时是否幸福,他也许无法回答。幸福的人们如同健康的人们一样,并不考虑自己的状态。

测量平常日子和节日的神奇的钟表!诚然,科尼利斯·特罗斯特从来不曾站立在伟大历史事件的炫目光辉里,但是难道可以说,在世界戏剧舞台上他扮演的是次要的角色?他接受了自己绸布商人的命运,就像别人扮演战士、邪教徒或者是国务活动家的角色一样。他只有一次接触到历史,就像舞蹈中那样匆匆地一闪而过。此事发生在一位外国君主来访的时候。

特罗斯特——当时他是行业公会的头头儿——去市政大厅参加欢迎仪式,他披挂着橙红色的绶带,黄色的丝绦垂到膝下和双肩,头戴奇异的礼帽,帽上插有黑色的鸵鸟羽,羽毛轻得每经微风吹拂便摇摇欲飞。他从内心深处憎恶这种犹如歌剧院歌手服装的华丽装束,但他并不懊悔参加这场假面舞会,因为他曾面对面看到君主,这意味着是从骈肩累迹的人群中。后来他没完没了地一再重复说:“我从近处见到了他,而且,你们知道——他是个胖子,面色苍白,身量不高,嗯,比我矮那么半个头。”他胸中充满了伟大的共和精神,难以抑制自己的自豪感。

宴会之后举行了向君主致敬的盛大检阅,结合向无辜的天空射击。特罗斯特第二次有机会试验自己的佛罗伦萨火枪。首次试验是在自己的花园里,当时他是朝臆想的搅扰了夜的宁静的猫头鹰射击。火枪的枪托点缀有镶嵌物,展示在辽阔的山野风光背景下的帕里斯裁判①;科尼利斯最珍视的正是枪的这个部分,同时认为金属枪管是多余的附加物。

在这些历史事件之后,生活按照寻常的轨道进行,生意兴隆财运亨通,只是扬不断地给双亲制造麻烦和忧虑。他不爱学习,从家里逃跑,常跟一些臭名昭著的小无赖为伍。但是浪子总要回到双亲的怀抱,那时便出现了圣经中的充满泪水、悔过和宽恕的场面。仿佛最终对所有人来说事情已得到顺利解决。只是安娜身体衰弱了,于是决定雇佣第三个女仆;从众多候选者中挑中了一个年轻的弗里斯村姑,名叫尤蒂什。

她的容貌并不令人销魂,但在一家之主的心灵却唤起了对遥远童年的朦胧而愉快的回忆。他非常喜欢她,经常赠送她一些跟她那柔软蓬松的赤褐色头发相配的束发丝带和发卡,同时请求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他在妻子那里恳求到许可,让尤蒂什晚上在商店里给他帮忙。至于他俩单独留在商店,并且锁上了店门的事可能发生过两次或者三次。但是邻居们遇事生风的毒舌到处散布道德败坏的闲话。安娜示威性地忍受着痛苦并且保持沉默。

科尼利斯开始更常去拜访理发师。一连几个钟头吹奏长笛。他成了个健谈的、出名的、极度愉快的人。有一天他向安娜坦言,说他想定制一幅肖像画。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位画家,那人住在玫瑰运河路,是个,或者说,曾经是个有声望的肖像画家,而且还是位宗教油画创作者。于是科尼利斯穿着节日的盛装到他那里去。他忘记了画家的姓名,但是过路人给他指明了画家居住的房子。画家不太客气地接待了他。画家有双靠得很近的锐利的眼睛,有双粗大的屠夫的手;穿一条满是污渍的长围裙,而头上戴的是古怪的穆斯林缠头巾。如果不是这个大老粗开出的肖像画价格,或许这一切尚能忍受,他开口要价三百弗罗林,使科尼利斯晕头转向,莫名其妙(他立刻换算出值多少肘①上等毛织品)。一阵难堪的沉默。最终画家声称,他可以把科尼利斯画成一个法利赛人②的肖像,那时价格将会大大降低。可是这又使绸布商人受到刺激的自豪感活跃起来。他希望把他想象成本来的模样——处于成功的巅峰,为柔和的幸福之光环绕,但是不要多余的象征和点缀,想要表现他自己的长着浓密头发的大脑袋、信赖地望着未来的富有洞察力的眼睛、肉头鼻子、美食家的厚嘴唇,还有一双紧靠画框的强有力的手,可以托付给这个双手的不仅是容格,特罗斯特父子公司的事业,同样还有城市的命运(在这个时期科尼利斯正在幻想市长的职位)。毫不奇怪,有关肖像画的事没有达成协议。后来有人给了他另一个来自哈勒姆的著名画家的姓氏,但他从未去找过那人,因为有些严重的麻烦和忧虑让他大伤脑筋。

不清楚,暴风雨从何方何时到来,这暴风雨动摇了家庭基础(而它似乎是永固的),在一道闪电的突发光线里显示出他靠毕生辛勤劳动收集的成果化为了乌有。他的独生儿子和希望,公司未来的继承人,扬,最终彻底从家中出走。儿子留下了一封书信,说他到轮船上服役,甚至提到轮船的名称,但很快便确定没有这样一艘轮船,从前也不曾有过。所以剩下的只有阴暗的推测,认为小伙子,而实际上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已经加入了海盗行列,跟那些恶棍为伍,他们把《圣经》、念珠和航海日志统统抛到船外,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最终会在黑牢或在绞刑架上结束恶贯满盈的罪恶生命。

特罗斯特生平第一次感到受了欺侮和屈辱。诚然安娜同样痛苦,但她平静地忍受着,把痛苦埋藏在自己神秘莫测的心灵深处。然而特罗斯特深重的痛苦包括灵魂的许多范畴:命运的出乎意料的可怕打击,令迄今一直是友善的好运,骤然露出真正的、讥讽的面孑L;他感到自己被剥夺了好名声和许多功绩,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句残忍的话:“我已仅仅是个罪犯的父亲。”他丧失了对人的万世流芳的唯一信仰,他已不再希望在呢绒商人公会名册里将世代传扬他特罗斯特的姓氏,饱享人们的敬重和信赖。

祸不单行的是跟尤蒂什的丑闻(科尼利斯认为不存在任何丑闻)招致越来越多的议论。确实,商店打烊后他跟她留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给流言提供了足够的证据。熟人们用眯缝起的眼睛和狡诈的微笑回答他的问候,类似的表情显然意味着:“嗯,嗯,我们不曾料到,你是这么条好汉!”然而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本应坐在教堂靠背长凳上的邻人宁可站立在石板地上,为的是让他明白,他周围的空位子,表明严厉的责备。于是他决定为了公司的利益辞退姑娘。他亲自跟她一起走到有马车驶向霍恩的广场,他像父亲那样拥抱了她,往她手中塞了十四个弗罗伦和八个铺币。

她消失在人群中。他不知道,她是否上了马车。如果她走进位于街道另一边、以恶名声(渴望寻欢作乐的海员都熟知的地方)闻名的“黑公鸡下”旅店,她的小命儿就要彻底毁了。这个想法,而尤其是跟她相关的淫秽画面,常年来一直在折磨他。

他以惯有的毅力工作,但已没有给一切举措插上翅膀的热情。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就是他常放弃购买大批货物,甚至根据有利的条件,他说:“我把它留给年轻人;而我现在得巡视我的庄园,检查墙壁、锁、链条。”但是生意做得并不比以前差。

春天,安娜去世了。

现在他是独自一人。有段时间他思考一件事,认为需用石头让自己和妻子永留纪念——这应是一幅砌在新教堂墙壁上的展示夫妇俩手牵手的浮雕;下方刻有从《圣经》中摘引的语录:“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①但是科尼利斯从来不曾丧失健全的头脑,甚至当明知接近(诚然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不受理性控制的范围时,也会悄声对自己说,一个真正虔敬上帝的人,决不为自己建造大理石纪念碑,因而他摆脱了这诱惑。“在教堂的地板上有块简单的石板,对我而言足矣。”他说,为自己的谦卑大吃一惊。

新理念释放了他身上首创精神、发明才能和热情的无法预见的潜力。他成功地说服了行业公会极其节俭的成员(多年来他担任行业公会负责人的职务),令他们相信有必要为孤儿建立孤儿院。科尼利斯满怀年轻企业家,更有甚者,事业使徒的精神。他分身有术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他组织募捐、游园会、彩票抽彩,旨在充实企业的基金,他批准设计图,监督建设进度,花许多个钟头跟泥瓦匠和木匠商讨每一个细节。他喜欢在未来的孤儿院院子里散步,用手杖在空中画出尚不存在的墙壁、窗户、楼层、飞檐和倾斜的屋顶。

晚上他在家中,待在那个窗户朝花园的“黄色房间”里,那儿有把包上了红色科尔多瓦皮革①的安乐椅,容格先生曾坐在安乐椅上(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低声读着自己那些拉丁诗人的作品。这安乐椅曾是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家庭用具——它仿佛是艘旗舰,统领着床、桌子、长凳、椅子、深不可测的立柜和食厨舰队。科尼利斯从藏书室胡乱拿了几本书,没人那把安乐椅中,浏览着最近一期《商业神》,这份杂志上总有那么多有关水灾、宫廷阴谋、股票市场、奇迹和犯罪的有趣消息。他读得不多;耳听着街上的嘈杂声和屋子里的响动。从花园飘来水仙花、野玫瑰和藏红花浓郁的芳香。

当他陶醉于喧哗和芬芳的时候,体验到时间并非顺从地受他支配。先前,在年轻时期,他曾是时间的主宰,他能让时间停住或者加速,宛如渔夫,将自己的节奏强加于河流。而今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块给抛到河底的石头,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它的上方翻滚着流动的深不可测的水的汪洋。

书从膝盖上滑落了。他陷入了昏睡状态,越来越常见的情况是女仆不得不叫醒他进晚餐。

热热闹闹欢庆过六十寿诞后不久,他就病倒了。医生们诊断为肝炎,建议保持平静,还信誓旦旦,说病人很快就会恢复健康。有先见之明的科尼利斯立下了遗嘱,吩咐提前偿还所欠债务。公司的财政状况如下:资产——一万二千弗罗林,容易追讨的债务——九千三百弗罗林,有价证券和东印度公司股票五千一百弗罗林。

他愈来愈虚弱,现在已完全起不了床。医生们处以草药敷法,各种各样的混合剂——奎宁酒、芦荟酊剂、龙胆浸出物,还给他放过血,末了建议用装在核桃壳里的蜘蛛脑袋贴在病人的胸口,而这样做无效的时候,便用《圣经》里的《诗篇》代替蜘蛛头。显而易见科学已委婉地让位于诗歌。

每天五点左右——夏日天气晴好,暖意甚浓——特罗斯特的老朋友亚伯拉罕.安斯洛就来了,这位曾经是全荷兰著名的传教士,如今已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有一把稀疏的灰白胡须和一双总是泪汪汪的眼睛。他在病人的床脚边坐下;彼此相视而笑;他俩的对话在话语和时间之外进行。病人极需倾诉自己的疑虑、精神困惑和不安。他对那个世界完全不能理解。空洞的蓝天令他恐惧。这大概是想象力,而主要是异教思维渎神的对抗。他绝对无法理解,怎能在没有房屋,没有吱吱作响的楼梯和扶手,没有帷幔和烛台的情况下生存。缺了他在其中度过一生的纺织品同样无法存活。是何等无情的力量给我们夺走了丝绸的清凉,像涟漪从手中漫出的黑色呢绒,令人想起冰封的池塘水面的棉布,像绒毛一样呵痒的维留尔绒,仿佛在悄声诉说女人秘密的花边?

安斯洛在黄昏降临前离去,告别时用冰凉的手指触摸朋友的手。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明天,后天,女仆会端着早餐走进房间,发出短短的一声惊叫。

那时,人们会遮盖家中所有的镜子,把所有的挂画都翻转冲墙,为的是让写信的姑娘的肖像,在公海上航行的轮船,在高大栎树下跳舞的农民形象不要阻挡那个向不可思议的世界漫游的人上路。

目录

记忆,阅读,另一种目光(总序)

荷兰的味道(中译本前言)

随笔

三角洲

艺术的价格

郁金香的苦味

杰拉德?泰尔博赫市民阶层微妙的魅力

带马嚼子的静物画

非英雄题材

伪经

刽子手的慈悲

船长

长子格里特

黑画框里的肖像

昆虫的地狱

永动机

房屋

斯宾诺莎的床

书信

序言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一九二四年生于当时属于波兰的利沃夫,在那里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苏联和德国占领。一九四三年他从地下中学毕业,进入地下的利沃夫杨·卡吉米日大学学习。此时他已开始参加地下抵抗运动。一九四三年三月底迁往克拉科夫,自一九四四年起在克拉科夫经贸学院攻读经济学,一九四七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与此同时,他还在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攻读法律,后转学到托伦·尼古拉哥白尼大学,并于一九四九年获得法律硕士学位。一九四八年他迁居索波特,一九四九年迁居托伦,在那里旁听亨利克·埃尔赞贝格的哲学课,与这位著名的波兰哲学家成了莫逆之交,深受他的思想影响。一九五

一年定居华沙,在华沙大学攻读哲学,同时作为经济工作者从事多种职业。

赫贝特一九四八年首次发表诗作,后来长期为抽屉写作,什么也不发表,直至一九五六年开始在《当代》上发表诗作,正式登上诗坛,出版了《光弦》(1956)、《赫尔墨斯·狗和星星》(1957)、《客体研究》(1961)、《题词》(1969)、《科吉托先生》(1974)、《来自被围困城市的报告和其他的诗》(1983)、《离去的悲歌》(1990)、《罗维戈》(1992)、《暴风雨的尾声》(1998)等诗集。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赫贝特就经常出国旅游、参观,到过法国、意大利、英国、希腊,对法国、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颇有研究,在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一年间曾作为访问教授在洛杉矶从事教学活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九二年居住在巴黎,一九九八年在华沙逝世。

赫贝特的诗歌创作在对哲学和道德问题的思考上与塔杜施·鲁热维奇有相通之处,在诗的风格上受米沃什的影响。赫贝特和希姆博尔斯卡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不同的是,希姆博尔斯卡更加关注在与大自然和生物群体的关系中人的状态,提出问题,寻找答案;赫贝特关注的是人对文化、艺术的态度。在艺术探寻方面,赫贝特对荷兰的绘画情有独钟,他于一九六七、一九七一、一九七六、一九八八和一九九一年多次造访荷兰。散文集《带马嚼子的静物画》便是他对荷兰的历史、地理、经济、政治、文化、习俗,尤其是美术创作寻幽探胜的成果,也是诗人研究欧洲文化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于一九九一年在波兰出版,其他两部为《花园里的野蛮人》(1962)和《海上迷宫》(2000)。

荷兰是欧洲西部的一个低地小国,三分之一的土地海拔不到一米,四分之一的土地低于海平面,靠堤坝和风车排水防止水淹。一四六三年荷兰正式成为国家,又称尼德兰,十六世纪初受西班牙统治,一五六六年至一五六八年掀起资产阶级革命。一五七九年北部七省独立,联合建成共和国。而南部弗兰德斯(亦称弗兰芒)地区仍归西班牙统治,这样,十七世纪以后,尼德兰美术一分为二,北方地区的美术形成了独立的荷兰民族美术,跟南部的弗兰芒美术分道扬镳。革命的胜利促使经济和文化欣欣向荣。十七世纪上半叶,荷兰已是一个经济贸易强国,一个典型的商业资本主义国家,也是继西班牙之后出现的世界上最大的殖民国家。

十七世纪荷兰绘画作为一个整体,以其巨大的规模和成就,对整个西方美术的发展产生过意义深远的影响,开创了荷兰绘画的黄金时代。绘画终于摆脱了对宫廷贵族和天主教会的依附,开始为新兴的市民阶级服务,市民用绘画装饰家庭成为一种时尚,绘画和其他商品一样有行情和市场。艺术的商品化决定了艺术家不同的命运,也促使艺术走向社会,使绘画题材更加广泛,而且主要是反映世俗的生活,凡此种种,在这部散文集中作者都以他那支生花妙笔,通过一些画家的作品,进行了引入入胜的展示。赫贝特自己曾经强调,说他的作品的集体主人公是十七世纪的尼德兰市民阶层。

这个集子由两个部分组成,在第一部分收入了建立在潜心阅读和旅游见闻基础上的六篇散文,充分显示了作者旁征博引、殚见洽闻的学问。赫贝特以诗人的笔触深入探讨了荷兰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沿革,叙述了荷兰十七世纪绘画创作的繁荣和价值,说明了决定市场价格的各种因素,画家及其画作的不同特色。郁金香狂热兴衰史,荷兰人对市民德行和“非英雄题材”的喜爱,都反映了荷兰人的习俗和存在的社会问题是何等的与众不同。在这六篇精彩的随笔中,收入了两篇集中于严格艺术问题上的长篇传记性随笔。在《杰拉德·泰尔博赫市民阶层微妙的魅力》中,可以看到赫贝特对泰尔博赫生平和创作扣人心弦、丰富多彩的描述,对他那些不同题材的油画进行的超规范评价和别出心裁的阐释。

六篇随笔中最不同凡响的是《带马嚼子的静物画》,诗人赫贝特独具慧眼,发现了一位放浪形骸、命途多舛的无名画家和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幅濒于毁灭的杰作。为揭示画中令人不可思议的隐喻,诗人对这幅油画进行了全面、透彻的剖析。诗人如此重视这位画家及其作品,是因为画家的追求与诗人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或者说体现了诗人的心路历程,在诗人笔下,生命是躯壳的囚徒,人是生活的囚徒,思想是政治暴力的囚徒,他向往的是不按照别人规定的模式思维,自己的行为不受别人左右的“无囚人生”。他认为,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独立性,而且不可参透。正因如此,诗人赫贝特才用《带马嚼子的静物画》作了书名。

赫贝特给这个集子的第二部分取名“伪经”,意为不足凭信的荷兰人生活中的小插曲,收入了一系列趣闻、逸事,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不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散文集子的修辞风格,语言艰深而生动,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表示绘画特征的形容词、名词、短语,也不乏含有隐喻的毒现手法。文章常以机敏的俏皮话结束,字里行间笼罩着一缕淡淡的诗意,精诣独绝,文采风流,故而有人说《带马嚼子的静物画》是某种独特的“诗的宣言”。

二○一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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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马嚼子的静物画》的作者兹比格涅夫·赫贝特是波兰大师级诗人,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候选人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世界近四十种语言出版,获得波兰白鹰勋章以及二十余个文学奖项。本书是诗人研究欧洲文化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是他经过五次造访、大量阅读,历时20多年的积累之后,对荷兰的历史、地理、经济、政治、文化、习俗,尤其是美术创作寻幽探胜的成果。集子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收入了建立在潜心阅读和旅游见闻基础上的六篇散文,充分显示了作者旁征博引、殚见洽闻的学问。赫贝特以诗人的笔触深入探讨了荷兰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沿革,叙述了荷兰十七世纪绘画创作的繁荣和价值,说明了决定市场价格的各种因素,画家及其画作的不同特色。郁金香狂热兴衰史,荷兰人对市民德行和“非英雄题材”的喜爱,都反映了荷兰人的习俗和存在的社会问题是何等的与众不同。集子的第二部分取名“伪经”,意为不足凭信的荷兰人生活中的小插曲,收入了一系列趣闻、逸事,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不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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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贝特是波兰著名诗人、艺术史大家,这本随笔集充溢着诗的意趣、艺术史的光芒。

荷兰黄金时期的社会文化生活,经由赫贝特的笔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他独特的欣赏眼光和趣味,让我们见识了艺术史别册画家的精妙之处。

这里除了画家和画作,更有千奇百怪的荷兰民间奇葩,被赫贝特披上一层奇诡的外衣,穿云破雾,每一篇“伪经”都是小说的绝佳素材。《带马嚼子的静物画》由兹比格涅夫·赫贝特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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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1 15:3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