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的人生像一艘巨大的潜艇。《青春之歌》和张中行只是露在水面上的两截长短桅杆,潮湿而鲜亮,岂知潜藏于水下的是如此庞大而复杂的命运构成。老鬼的《我的母亲杨沫》不仅勾勒了大轮廓,而且力求逼真立体。犄角旮旯处的迂回曲折都写出来了——甚至写了她不光彩的一面,如晚年与比她小20岁的男秘书的暧昧关系。随着时间它们逐渐滑腻而失真,却反而令人性化的杨沫更加完整。她的一生基本属于“一个人的战争”。她没有主动伤害过别人。她本质上是一个偏于善、野性又偏执、冲动也轻信的温情主义者,只是一生缺少爱。《青春之歌》算是她的半个自传。写作于她来说,是虚荣、个人实现,更是生命的证词。
1931年她遇见张中行。她少女时代在家庭中受到了太多的冰冷和伤害——父母不和,各自寻欢作乐。而这个温情的学子,处事严谨、治学勤奋、多情多义,让她感受到高雅的情趣,也给了她呵护和尊重,“在她心中简直光芒四射”。她在他那里得到了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幸福。她很快怀了孕。
她既不是张爱玲式的高贵的孤独,也不具备林徽因的优越感与贵族诗情,冰心式的温婉安宁不属于她,丁玲与她同属革命作家序列,但丁玲比她更粗放豪迈。
她身上流着湖南人的血,是一位吃辣椒长大的女性,这决定了她渴求动荡和冒险,又敏感多情,有着湖南人特有的执著、生猛,平庸的生活令她窒息。“她渴望投身到一个伟大的运动中去,即使危险丛生,也乐趣无穷。”1936年,她与张中行断绝关系,与老地下党员马建民生活在一起,他成为她的第二任丈夫。这时候她22岁,正怀着张中行的第二个孩子。
这个世界常常这样:当事人其时千钧一发,旁人往往无关要紧,权作笑谈。回看她的人生迂回曲折,围观处立刻伸出三五个脑袋,露出白牙齿,听房一样兴奋着。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上世纪的男女真是胆大妄为,恬不知耻。
老鬼这样描述他的母亲:她认准了一件事就死盯着不放。她猜测身边的哪些人是共产党,渴望与他们为伍。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缠着马建民要入党。她是如此真诚。她这时候想入党,原因很简单:就是觉着它好,它代表未来。
这时候的她,就是林道静。
每个人的性格与命运真是互为因果。年轻时代的经历,只是围棋盘上最初布置的几颗棋子,看似漫不经心,煞尾时却生死攸关。它们所决定的格局与大势,终会随着时间逐渐显现。她顺着它走,无法突破宿命。值得玩味的是杨沫的后来。
对马建民的个人感情中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就是她把对共产党人的崇拜和仰慕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为他罩了一层圣光。他为了安抚她,有一天对她说,党已经同意接受她,他就是她的入党介绍人。这于当时只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但是多年之后,却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在“文革”中爆炸。这险些要了她的命。
1969年,马建民在政治高压下写材料,主动揭发了这个细节,说杨沫是“假党员”、“政治骗子”。当时的情形是《青春之歌》正在接受暴风雨加冰雹式的大批判,杨沫本人有心脏病。换句话说,他为了自保,出卖了她,并且知道后果。
这时候的杨沫,血液中的辣椒性终于被压榨出来了。她没有保持沉默、坐以待毙,而是反过来加倍地攻击马建民。她反驳说,她是被欺骗的。关键是,马也欺骗了党。她把他值得说而不能说的罪状,比如与邓拓的关系,等等,一一透露出来。这些都是可以置马于死地的利器。他们互相伤害,刀刀见血。这时候,他们已共同孕育三个孩子:姐姐小胖,老二青柯,最小的小波,也就是老鬼——说那些经过动荡岁月的人是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真是一点不错。相较之下,当下的时尚人只是热衷于语言暴力,拿着板砖,看见血迹,听个响动,岂知这些“文革”的遗风余韵比起从前,已绎濡存多了。P3-6
严格说来,一个人极尽一生都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旁人试图破译文字的密码、解锁灵魂的门禁,以鉴别真相认知全貌,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要说每一部著述之于作者,正像支流与河床、枝条与根系,就是每一个细碎文字的组合构成,准确而极限地传达了灵魂,灵魂这东西也如空气般瞬息万变,扑朔迷离,复杂多义。即“我们时刻处于可见与不可见两个世界中的张力地带”(荣格语)。因此所有的读者与作者之间,都存在误会。即使瞬间地离近,也将永久地隔远。所谓见仁见智只是误会的另一套说辞。
对人心的知而永远无知,正是我为报章所做的“读书·识人”专栏遇到的悖论。他(她)们落在纸上的文字本是人生的残骸,早已流散于时间的废墟。我怎么能隔了时空抵达那个人的内心深部,并且顺着它的沟回没有缝隙地设身处地?关键是,生命的成长本是一段混沌、暖昧、矛盾而骚乱的历史。加之过去的自我总被新的自我覆盖与翻新……我究竟该窥斑知豹还是自言自语,甚至于完全地将错就错,以己度人,游离到更远处?我记得少年时代遇见的一位画家教给我的游戏:各拿一支铅笔,轮换着,在没有任何参照的白纸上彼此效力地画下去,直至出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奇观。不知怎的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那个必须下笔又无从下笔的瞬间:一个依据,和破解依据之后的出奇不意——这个感觉鼓励了我。
这本文字主要是该专栏的结集。其中现代作家部分多为2009~2011年所作。当代作家部分多撰于2006~2008年的“印象”专栏。因此文体与内容风格并不统一甚至相去甚远。专栏的分辑大体基于他(她)们的年代与际遇,或者出于文本重量的均衡考虑,并无特别意味。如果将如上文字当做读书笔记或许过于苛求,它只是作为女性写作者的我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化人物的浅显随想而已。
那些至性至灵的灵魂在“文革”中的际遇令人欷欺不已。在我看来,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文革”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腰斩、道德的蹂躏涂炭、信仰的毁灭和侮辱,其破坏性的效果是颠覆性的。改革开放30年的超速发展,那些被束缚的筋骨得以舒展,但是,也使得中国的都市文明在自我重构和外来影响中消化不良、变形和夹生。旧的价值体系不复存在,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健全,在一个道德空气混乱的状态中的人们难免迷失而东突西奔。而现在的都市,正像一只在瞬间膨胀起来的气球,它的心儿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或者它根本就没有心儿,有的只是被催情的草莓、机器养出来的冷冻鸡、注水的西瓜,还有裁剪得体的空心人。有时候我坐在房间一角,读他(她)的人生与他(她)们的心事,冷冷地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过往和现在重叠而变异,即刻会陷入人生的最迷局,眼里的世界在瞬间呈现一种荒诞和变形:人的中部宽大,四边向后退去,一个个尖头方脸,分明是怪异的表情……或许,但凡社会转型阶段必然经历一段精神的兵荒马乱、信仰的分崩离析、道德的无所适从。但人们总想找到答案,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在迷乱中边寻找边表达,我总有种把自己潜植于他们中的借“壳”还魂的冲动,对于他(她)们的为文为人的品读也难免流露七零八落之语,或者加了更多心象过滤和主观想象,并且因为那么的肤浅局限而流于盲人摸象、断简残章,这种种都令我惶惑无比羞愧无比。但它们确是我对于世象人生的诚实的认识。
感谢作家出版社。感谢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报告文学家、作家出版社社长何建明先生。感谢责任编辑汉睿。感谢专栏的始作俑者《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杜涌涛先生。更加感谢为拙作作序的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先生。他们的智慧与仁德令人尊敬。没有他(她)们就没有这本书!尤其是作为出版职场强手的汉睿女士,她的责任心和合情合理的意见及建议,令我感佩。同时也是在她的允可鼓励之下,我才胆敢为该书自绘了插图。如上方家哂之,亲爱的读者给予批评。
看了一遍,总觉得,徐虹之笔,正该写云出于岫、芝兰松柏,从郑振铎、张充和写下去,到了我辈俗子,却不该写。
徐虹也本该生在过去,而非现在。与徐虹闲聊,让人想起有关古女子的一个词:“敛衽”,她的态度里总有一种端正和认真,说着说着,她会忽然想起刚才好像没有说好,于是要返回来再补几针,就这么细针密线绣花一样说话,让人觉得她对自家事、世间事皆存着情意和珍惜。
这样一个人,如果写小说,她一定写不多,必是写得精审如绣。徐虹就是小说家,她的作品也确实不多,但这些小说的比重高,山重水复、层峦叠嶂,庭院深深、雾失楼台。这些小说里有一种低调、谨慎但是执着的拒绝,似乎是,写作使她拒绝这个大而化之、潦草混乱的世界,使她得以确认和肯定她的梦想:一个意味深长的、一花一木都不肯无端开放与凋零的世界。
这样一个人也是最好的读者,正所谓“理想读者”。徐虹的本职是记者,但这些文字不是记者文字,而是灵心慧性的读者文字,只是她读的不是书,是人。
读人难于读书,印在纸上的书,它在写的时候,其实已经被作者千遍万遍地读过,已经包含着作者的理解、整理和阐释,而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生活、命运和性格,终究不是“作”出来的,这其中有太多的“人不知”、“不足为外人道”和“不自知”,所谓“自由意志”,所谓“自我”与“主体”,其实大多出于哲学建构而非关血肉,一个人毕生未必读得懂自己,况且他人来读。萨特说:他人是地狱,那是激愤之言,但他人即使不是来自地狱,恐怕也常常是来自火星。
而徐虹,就算是来自火星吧,她也是最善解人意的火星人。她不潦草、不武断,她敛衽而坐,用心地注视着你,绘制和绣制一幅幅画像。
这些人,有些我们没见过,但已被很多人反复写过和画过,有些则是今世有缘,握手、喝酒和聊天,但是,在徐虹的笔下,他们常常露出陌生的神情——陌生是对的,是一个人隐于暗影中的面相忽然被灯光照亮,是被一个敏锐和贴切的读者看出了草蛇灰线、羚羊挂角……
过去的人经得起如此读,现在的人呢?也许经不起吧,也许我们本就过得潦草,本就不是一本深思熟虑的书,本就是即兴笔墨、断简残章。
但谁知道呢?这本书放在这里,正可立此存照。而且它不仅是关于一群文人的行迹与知识,不仅是关乎现代以来精神、气运与人格的流变,其中更包含着一个对世界充满小心翼翼的探究热情的写作者的深思与发现,在这种发现中,她也在表达着她自身的态度和信念——即使是废墟中,她也相信残砖断瓦并非虚抛浪掷。
在博尔赫斯的玄想中,一个人在梦中到过了天堂,他醒来,发现他从天堂带回了一支玫瑰;而徐虹,她是到过了废墟,然后,醒来注视这携自废墟的花,更敬重这人世,这岁月和生活。
谨序。
《废墟之欢(我的读书笔记)》作者(徐虹)从1996年开始创作,她是《中国青年报》资深大牌记者出身,从事书业十余年,出版过数部作品。《废墟之欢》是作者在长期的文化积淀中对文化名人的解读集锦,全书以独特的视角,用散文随笔的方式构写杨沫、杨绛、林徽因、张爱玲、董桥、刘索拉、章诒和、刘震云、严歌苓、李敬泽、何建明等名家。作者冠之以"我的读书笔记"之名,是以书写人,以点代面。在与部分文化名人的接触过程中,作者抒发了她独特而有见地的体会与感悟,正如她书中所述"落在纸上的字本是人生的残骸,荒芜一片,然而它们却带着生命的温度和曾经的欢颜"。
资深媒体人徐虹对文化名人为文为人的品读,确是她对于世象人生的诚实的认识。
徐虹编著的《废墟之欢(我的读书笔记)》不仅是关于一群文人的行迹与知识,不仅是关乎现代以来精神、气运与人格的流变,其中更包含着一个对世界充满小心翼翼的探究热情的写作者的深思与发现。
他(她)们落在纸上的文字本是人生的残骸,早已流散于时间的废墟。但即使是废墟中,她也相信残砖断瓦并非虚抛浪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