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
他面目清癯，眼神里有时闪灼一种因饱经世患而谙于世事的睿智。他搜集史料、研究史乘，大半的时间用于思考历史。这一天傍晚，他去叩历史老人的门。历史老人欣然接待了他，向他开了大门。我们不必去描绘门内的任何情景。只见历史老人带领他走过漫长的、曲折的，半明半暗的、甚至完全暗色的甬道。他紧随着历史老人前行，只觉这位老人步履矫健，每行一步，即把时间像花瓣一片一片地丢在地上。他紧随着历史老人前行，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如此虔诚。忽然，他看见甬道旁边出现灯火，随即又见一座用粗糙的岩石建筑的大厅在灯光中出现了。只见大厅内流动着太初的溶浆，升腾着太初的烟雾；只见远处低垂着原始的浓云，正在下降太初的雨；还有远处的原始海洋中的波浪在拍打着似乎还未成形的礁石；仿佛满目是太初的洪荒、空漠、迷乱和不稳定性；仿佛能够在隐约间看见某些元素在组合，在挣脱不稳定性，在从无机质中分化出“生命”：似乎因此有了蛋白质，出现了蓝藻……
“你约略看一下就行，”历史老人碰一下他的左肘，说：“你不要着迷。这里展示的原始地球、海洋以及有关有机物及“生命”最初的出现，等等，有的是科学论断，有的还是一种推理，有的甚至不过是幻想、想象；我们在这方面的所知，有限极了！”
历史老人继续领他沿着这条甬道前行。说也奇怪，他跟着历史老人前行若干步，甬道的一边又出现灯光，且逐渐扩大，随即在灯光中出现了一座石造的大厅，其中都是石头……
“这些石头，——是化石！”历史老人碰了一下他的右肘，说，“倒是可靠的历史记录。这都是确确凿凿的。你看，这里有三叶虫的化石：丑陋得犹如木虱；可它们和水母、海百合一样，都是古海洋中最早的生物。你看，这里有裸蕨的化石、鱼和蜥蜴的化石，有始祖鸟和蜻蜓的化石……它们记录生命最初的历程，你会感到如此冷静，但只要稍微仔细看一下，便会感觉得到，它们表现着一种固定下来的信念；一种作为现代高级植物、动物之祖先的傲岸……”
他随着历史老人行过石造大厅，看到其中堆放着看不完的化石，的确感到极大的惊喜。但是，历史老人接着对他说：
“这最真实、确凿的历史记录，可都是人类出现以前的历史记录！”
这座大厅忽然暗下来。历史老人领着他继续沿着甬道前行。不一会儿，他们前面忽然出现明亮的灯光并且逐渐扩大，在灯光中出现一座又一座的大厅，皆是用未加工的石头和黏土砌成的。但其外观甚是多样；有的如牧人的穹隆状的帐篷，有的如中国宫殿，有的如埃及金字塔，有的如祭坛、如雅典的巴特农神殿；这些大厅本身也似人类社会建筑遗迹的复制品。而大厅内部则如博物馆的陈列室或文物仓库。他跟随历史老人前行，这时只见在朦胧的灯影下，那陈列室、仓库里陈列、堆放着原始石器、角器、陶器，数量极多，其中有亚洲、非洲以及欧洲的；这些人类原始文化的遗物，虽然粗糙、简陋，但表现了人类在追求生存中最早出现的智慧和制作器物的艺术天才。这当然使他感动；但更重要的是他以为，人类用过的这些用石头、陶土和兽骨造成的器物，是可以确信无疑的、用历史实物表现的历史记载。他继续跟着历史老人前行。前面的甬道两边出现了用大理石砌成的一座座怪屋，其状有菱形的、椭圆形的和多角形的，均呈灰色，只有墙，而没有窗。但从门口可见每一座怪屋内，实乃巨大图书馆。其中除了甲骨、竹简、木札、符篆以及大量墓志铭、神道碑的拓片外，全是书籍，也即是说全是史乘。这些书籍，被整齐地放在一层一层的书架上。他跟随历史老人从每座怪屋似的图书馆前走过，只见书架上排着各种椠本、手稿、抄本；还有活字本、拓本乃至善本、孤本；还有年表、玉牒、实录、会典以及地方志等等，可谓浩如烟海，只是这些书籍一一发出一种虫蛀的、潮湿发霉的、腐臭的气味……
这种气味使他难受。他随着历史老人继续在书架前行过。历史老人说：“这些浩如烟海的史乘、典籍，不可避免地要出腐败、发霉的气味！”
历史老人随即告诉他，要弄清楚的是，不是史乘、典籍的纸张要发霉、腐败，而是史乘、典籍的文字记录要发霉、腐败！因为它们的记录，其中不论是对于最初的部落战争、对于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不论是对于镇压、起义、暴政或大屠杀；不论关于改朝换代、亡国、弑君或篡位、登基、外邦入侵、民族大迁徙、商队的远征；不论是党锢和党祸，……史乘的记录，往往脱离史实，往往渗透着偏见、欺诈、歪曲、偶像崇拜、迷信；有时是满纸的是非颠倒，满纸假象；有的史乘的记录，从头到尾是捏造、谎言；有的史乘给造孽主戴上花冠，把逼供词作为蒙冤人的铁案罪行……
他听着，感到历史老人也会激动，不免有些不解。历史老人对此似乎也有点觉察，便握着他的手说：
“我刚才有些激动——我可能说得啰嗦？其实，有些文字记录的史乘，荒唐得的确引人气愤。”
我们不必再详细记述、描绘历史老人和他两人相会的其他情况了……此刻，只见历史老人送他到甬道尽处，打开了出口的门，又握住他的手说：
“再会吧。我知道你是研究历史的。我们今天的相会，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呢？”
他说：
“谢谢你。今天你对我所说的许多话，所说的一些见解，其实和我平日研究历史典籍所形成的某些思想是一致的。我的这些思想，从你的谈话中得到印证。谢谢！”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