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藕荷色的悲哀
请让我渡过去
那里有海岸等着我
那里有着不离不弃的我的过去与现在
一
抵达宁波时天色已晚,人们无助地盘桓在码头上。码头的日暮散发着鱼腥味儿,纷纭又杂乱。渔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累,正在忙忙碌碌整理着渔网,进出并无恶意的咒骂和粗口。掺杂着并无欣喜成分、只是出于习惯的虚脱的笑,活像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酷似用粗泥烧成的粗糙的瓦器,黑黢黢而粗拉拉的脸庞和濡湿的装束,毫无顾忌地吐出来的方言,他们的模样粗俗而率真,酷肖他们相依为命的大海。这时,一帮渔民装束的陌生人出现在码头上,可这帮当地渔民却没人在意,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忙碌着。人们显得那样地单纯而憨厚,仿佛只是为了劳作来到这个世上。
海涛阵阵,冲得停靠在岸边的船只不停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动静。这阵,暮色早已笼罩下来,劳作的人们也已经回去,一帮外来人却做着乘船的准备。他们人不少,足有十多个人。
开始起风了,风儿夹杂着雨气。安世姬套着捎色的牛仔裤,上身是象牙色的毛衫,拎着纸袋局促地跟在队伍的尾巴,活像被什么人追打,很是狼狈。这帮人只是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机械地迈着步,恰似串成一串的鱼干。人们仿佛对掠过脸颊的海风,打湿鞋帮的海潮毫无知觉,像是按照什么人的指使或意愿动作的一群机器人。个个被透不过气的紧张感攫获着,那颤悠悠的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
前方,一只破旧的小木船等着他们,那只船寒酸得就像一口啃噬得快漏底的猪食槽子。不知是掉了漆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涂过什么漆,竟然找不到一点颜色。歪歪斜斜地矗立在船头的操舵室,活像扶着腰望着夕阳的病病恹恹的老人。
木船上臭味熏天。那是沉淀下来的岁月的气味,是直面惨绝人寰的历史能闻到的幻灭的气味儿。假如这艘船不是停靠在这凄凉的海岸,而是画在某个著名画家的画布上,或摆在某个知名博物馆的展厅里,肯定会以其风霜的痕迹大受推崇,并认定其承载着我们民族古老深沉而又艰难竭蹶的生命旅程的哀伤和欢乐,将之升华为蕴含民族情绪和情思的艺术品。可惜,眼前摆着的是真实而不是艺术,这只船也只担负着其最原始的职责,成为可给依附它的一群宝贵的人命带来不幸、灾难抑或一丝拯救的信物。那陈旧得酷肖饱经风霜、命运多舛的老妇佝偻的身躯的渔船,盘踞在人们眼前,活像死亡的幽灵。即使在艺术上死亡是最高境界,但对活人来说,它只能是终结。我死了,我的世界就会消失。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贸然上船,有些人畏葸地往后缩了。 “干吗呀,拿人命当儿戏呀?”
“就是啊!这哪是船,简直是烂掉的猪食槽嘛。”
人们实在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的。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偷渡,他们一直逆来顺受,规规矩矩的,可这也太过分了。与其坐这破船,真不如跳海呢。这时,一个长相尖利如锥子的汉子,用直穿骨髓的目光环顾着大家,神经质地挥了挥胳膊。他就是这次偷渡的组织者蛇头李丰彦。
“还不上船,磨蹭什么?赶紧上,别让人家发觉。”
那声音一如长相,尖利又尖刻。
“船太旧了,危险啊。”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说。
“船旧碍着你们什么事儿,送到地方不就行了?挑剔什么?”
李丰彦皱着的眉头,凝着一股蛮横和偏执。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弥漫在四周。
“真出事了,你能负责吗?”
“屁话!死了大家一起完蛋,你让哪个负责?没时间在这儿闲磨牙,想走的上船,不想走的走人!”
他说得对,要是死的话,大家都要死,上天哪会单单眷顾他李丰彦呢。人都死了,还怎么让他负责?这话说得未免太荒唐、太无聊了。人们慨叹自己的处境,只能发发这么荒唐的牢骚。再次面面相觑,俄顷他们呼啦啦动了起来,也分不清孰前孰后。死了大家一起完蛋,是李丰彦这句话给了大家安慰么?抑或感到一种同命运共进退这样一股悲壮的共同体意识的呢?
撇开这些不说,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没有一个人敢于回头走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人们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即使立马就死,他们也得上船。算起来,离开家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在宁波某处不见阳光的地方,一气关了好几天,今天才获得上船的机会。该花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头堪称鸡飞蛋打。真是宁死不能回家呵。挑剔什么船破船旧的,压根儿就是奢侈啊。
李丰彦的嘴角掠过暖昧的微笑,他肯定在嘲笑这帮命运捏在自己手中的人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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