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是享有世界声誉的奥地利作家,他善于从心理角度再现人物的性格和生活遭遇,特别擅长刻画女性心理,塑造女性形象。《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其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写下了一封凄婉动人的长信,向一位著名的作家袒露了自己绝望的爱慕之情。小说以一名女子最痛苦经历,写出了爱的深沉与奉献。高尔基曾由衷地赞赏这篇小说“真是一篇惊人的杰作。”
在这部茨威格烩炙人口的心理分析小说集中,一段段哀婉动人的故事、在作者笔下娓娓道来,一个个人物的喜乐、苦痛、迷惘和绝望都能悄悄渗入你的心灵,触动那最深处的一隅,而人类细腻的千百种情感,都带着独有的美丽,化成了似幻似似真的现实。
本书是短篇小说集,除《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亦按时间顺序收录了《火烧火燎的秘密》、《马来狂人》等名篇,作者的创作历程一目了然。
斯台芬·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传记作家,以小谠和传记成就最为著称。
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茨威格代表作之一。一个男子在四十一岁生日当天收到一封没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一个临死的女人,讲述了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而故事的男主人公也就是收信的这个男人对此一无所知。故事始自十八年前,她初遇男人的刹那,还是个孩子,之后经历了少女的痴迷、青春的激情,甚而流落风尘,但未曾改变对男人的爱,直至临死前才决定告白……
本书是短篇小说集,除《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亦按时间顺序收录了《火烧火燎的秘密》、《马来狂人》等名篇,作者的创作历程一目了然。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里去进行了一次为时三天的郊游之后,这天清晨返回维也纳,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他看了一眼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很快地在他脑子里一闪,他心里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随意翻阅了一下沙沙作响的报纸篇页,便乘坐小轿车回到他的寓所。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家期间有两位客人来访,有几个人打来电话,然后用一个托盘把收集起来的邮件交给他。他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他的兴趣,他就拆开信封看看;有一封信字迹陌生,摸上去挺厚,他就先把它搁在一边。这时仆人端上茶来,他就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再一次信手翻阅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然后点上一支雪茄,这才伸手把那封搁在一边的信拿过来。
这封信大约有二三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非常潦草,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去摸摸信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附件没取出来,可信封是空的。无论信封还是信纸都没写上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个签名也没有。他心想:“真怪,”又把信拿到手里来看。“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这句话写在顶头,算是称呼,算是标题。他不胜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的他呢,还是指的一个想象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他开始往下念: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我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当时流感袭击着他,他发着高烧,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把冷毛巾放在他发烫的额头上,成天成夜地把他那双不时抽动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到第三天晚上我自己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支持不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眼皮就合上了。我坐在一把硬椅子上睡了三四个钟头,就在这时候,死神把他夺走了。这个温柔的可怜的孩子此刻就躺在那儿,躺在他那窄小的儿童床上,和他死去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睛,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刚刚给合上了,他的双手也给合拢来,搁在他的白衬衫上面,床的四角高高地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往床上看,我动也不敢动,因为烛光一闪,影子就会从他脸上和他紧闭着的嘴上掠过,于是看上去,仿佛他脸上的肌肉在动,我会以为他没有死,他还会醒来,还会用他那清脆的嗓子给我说些孩子气的温柔话儿。可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免得再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
我把第五支蜡烛取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你。我怎能孤单单地守着我死了的孩子,而不向人倾吐我心底的衷情呢?而在这可怕的时刻,不跟你说又叫我去跟谁说呢?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许我没法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脑袋现在完全发木,两个太阳穴在抽动,像有人用锤子在敲,我的四肢都在发疼。我想我在发烧,说不定也得了流感,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扩散,要是得了流感倒好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动手来了结我的残生。有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许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可是我一定要竭尽我的全力,振作起来,和你谈一次,就谈这一次。你啊,我的亲爱的,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此刻使我四肢忽冷忽热的疾病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终结——你再也用不着回答我了,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得再活下去,我就把这封信撕掉,我将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沉默一样。可是如果你手里拿着这封信,那你就知道,是个已死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身世、她的生活,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看到我这些话你不要害怕;一个死者别无企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那向你吐露隐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的惟一请求:一个人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也不会想起它来,它像是一个地窖,堆满了尘封霉湿的人和物,上面还结着蛛网,对于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你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门对着门。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她那尚未长成的瘦小女儿——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仿佛沉浸在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你也许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姓名,因为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看望我们,没有人来打听我们。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热烈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人家说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小时,就像发生在今天,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因为就是那时候世界才为我而开始啊。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一切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丑恶凶狠,吵架成性。他们自己穷得要命,却特别嫌恶邻居的贫穷,他们恨我们,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这家的丈夫是个酒鬼,老是揍老婆,我们常常睡到半夜被椅子倒地、盘子摔碎的声音惊醒,有一次那老婆给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那个酒鬼在她身后粗声大叫,最后大家都开门出来,威胁他要去叫警察,风波才算平息。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禁止我和这家的孩子一块儿玩,他们于是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找碴出气。他们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就在我身后嚷些脏话,有一次他们用挺硬的雪球砸我,砸得我额头流血。全楼的人怀着一种共同的本能,都恨这家人。突然有一天出了事,我记得,那个男人偷东西给抓了起来,那个老婆只好带着她那点家当搬出去,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招租的条子在大门上贴了几天,后来又给揭下来了,从门房那里很快传开了消息,说是有个作家,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住宅。当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几天之后,油漆匠、粉刷匠、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打扫收拾屋子,给原来的那秦人住过,屋子脏极了。于是楼里只听见一阵阵丁丁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刮墙声,可是我母亲倒很满意,她说,这一来对面讨厌的那一家子总算再也不会和我们为邻了。而你本人呢,即使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见到你的面;搬迁的全部工作都是你的仆人照料的,这个小个子的男仆,神态严肃,头发灰白,总是轻声轻气、十分冷静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全部工作。他给我们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首先,在我们这幢坐落在郊区的房子里,上等男仆可是一件十分新颖的事物,其次因为他对所有的人都客气得要命,可是又不因此而降低身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仆役,和他们亲密无间地谈天说地。他从第一天起就毕恭毕敬地和我母亲打招呼,把她当作一位有身份的太太;甚至对我这个小毛丫头,他也总是态度和蔼、神情严肃。他提起你的名字,总是带着一种尊敬的神气,一种特别的敬意——别人马上就看出,他和你的关系,远远超出一般主仆之间的关系。为此我是多么喜欢他啊!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尽管我心里暗暗地忌妒他,能够老是呆在你的身边,老是可以侍候你。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这一切琐碎的简直可笑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说给你听,是为了让你明白,你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个生性腼腆、胆怯羞涩的女孩子具有这样巨大的力量。你自己还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你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光环,一种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围——我们住在这幢郊区房子的人一直非常好奇地、急不可待地等你搬进来住(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人们,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新鲜事儿总是非常好奇的)。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搬运车停在楼前,这时我心里对你的好奇心大大地增长起来。大部分家具,凡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夫早已把它们抬上楼去了;还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一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鲜艳刺目的巨幅油画,末了又搬来好些书,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这些书都码在门口,你的仆人把它们拿起来,用掸子仔细地把每本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好奇心切,轻手轻脚地围着那堆越码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既不把我撵走,也不鼓励我走近;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尽管我心里真想摸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是怯生生地从旁边看看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究竟是什么文写的,我也不认识。我想,我真会一连几小时傻看下去的,可是我母亲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老想着你,而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呢。我自己只有十几本书,价钱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烂的硬纸做的封面,这些书我爱若至宝,读了又读。这时我就寻思,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这些书他都读过,他还懂那么多文字,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这个人该长成一副什么模样呢?一想到这么多书,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超凡脱俗的敬畏之情。我试图想象你的模样:你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蓄着长长的白胡子,就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一样,所不同的是,你更和善,更漂亮,更温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当时就确有把握地认为,你准长得漂亮,因为我当时想象中的你还是个老头呢。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做梦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进来住了,可是尽管我拼命侦察,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只有使我更加好奇。最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你。你的模样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形象毫不沾边,我感到非常意外,深受震惊。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年人,可你一出现,——原来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完全相似,原来你这个人始终没有变化,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两级一步,步伐轻捷,活泼灵敏,显得十分潇洒。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长了一头漂亮、有光泽的头发,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的确,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我真的吓了一跳。你说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最初的瞬间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怀着一种意外的心情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奇遇的热情少年,同时又是一个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无比严肃、认真负责、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对外界开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还有十分阴暗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最深藏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这种两重性,当时像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了。
P259-265
茨威格初登文坛时,是个才气横溢的抒情诗人,接着又以剧作引人注目。早在大学时代,茨威格已先后发表了两部诗集,《银弦集》和《早年的花环》。作为作家,茨威格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大学二年级时,茨威格到柏林去学习了一个学期,主要时间不是用在课堂里听讲,而是用来认识社会,认识人生。
柏林之行开阔了茨威格的视野。他生活在富裕的维也纳市民阶层,来往的都是有教养有地位的上层社会男女,何尝接触过被社会唾弃、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何尝认识过那些离经叛道、用自己怪异荒诞的艺术作品来和现存社会抗争的现代派诗人和艺术家,又何尝了解社会的阴暗面、臭气冲天的阴暗角落。他走进那些未来派的俱乐部,接触到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酒鬼、同性恋者和吸毒分子等遭到社会摒弃的人,接触到一个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人生是那样的广袤无垠,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有光明有黑暗,有善有恶。更重要的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一切闪光的并非全是金子,而一切乌黑的也并不全是粪土。他于是懂得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也懂得了文学应有的广度和深度。当时初次接触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就是深刻的典范。茨威格深思了。
茨威格本来踌躇满志,这是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惯有的心情。但是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客观地分析和比较自己的作品和名家的杰作,找出差距。他还太稚嫩,太肤浅,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一本几乎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付之一炬,并且下定决心,先不忙着写作,而是听从德默尔的忠告,先通过翻译向名家学习,再从事写作,尤其不要贸贸然动手写长篇。
他似乎陷入一个写作的危机,实际上他是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过去的作品。他赢得了一个相当大的距离,可以不带偏见相当客观地评论自己的作品,就像评论别人的创作一样。他花了三年时间,在集中精力从事翻译的同时,深入生活,学习写作,创作了他最初的中短篇小说。
《夜色朦胧》是茨威格于一九一一年发表的小说集《最初的经历》的第一篇。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之中和一个神秘的少女度过了几个销魂荡魄的夜晚,而始终不知道这迷人的女神究竟是谁。他的三个表姐,还有其他女眷,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他探询、查考,终不得解。少女夜间激情似火,白天冷若冰霜,使少年陷于迷惘。他一直把二表姐当做是那个默默不语和他共度良宵的仙女,把她供在心里,把纯真的爱奉献给她。为了看她一眼,他爬上她窗前的大树,最后从树上摔下,折断腿骨。这个爱的哑谜使他痛苦,也给他带来神秘的欢乐。可在他卧床养伤的时候,朦胧夜色中的女神飘然而至,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女神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二表姐,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三表姐。他简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那是朦胧夜色之中产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梦。
茨威格用印象主义手法描绘朦胧夜色中的花园和令人目迷神眩的幽会: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馥郁的浓香使人心醉,泄露了淹没在黑夜之中的似锦繁花。泉水淙淙,树影幢幢,更使人感到花园的幽深,林木的茂密。
夜,神秘莫测,清凉静谧,暑热消退,喧声尽逝。少年的心里可并不平静,青春在骚动,激情在翻腾。朦胧的渴望,无名的惘怅驱使他在林问徘徊,在树下踯躅。突然间一道白光,一缕轻纱,一片浮云,从天外飞来一个仙女,从夜空降落一个女神,像朦胧的夜色一样虚无飘渺,似真似幻,飘然而至,倏然而逝,只留下荡气回肠的回忆,嗒然若失的怅惘。这意外的艳遇,销魂的时光,激情如火,柔情似水,像一阕迷人的夜曲,诗意盎然,动人心弦,汇成小说《夜色朦胧》的主旋律。
一到白天,这阕浪漫主义的夜曲便戛然而止。现实中只有贵族小姐,上流社会的好。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这些冷若冰霜、稳重审慎的小姐当中竟会有一人和他共度销魂荡魄的夜晚,向他揭示爱情的秘密,让他痛饮人生欢娱的香醇醉人的玉液琼浆!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幽静的树林里,这位谜样的女主人公卸去了白天骄矜的面具,露出怀春少女的本来面目,渴望着爱情的欢乐,毫不忸怩作态。然而她毕竟还是这个阶层的特殊产物,即使在恋情正浓,最为销魂的瞬间,她也不忘保守秘密,绝不让少年知道她究竟是谁。她像精灵一样,出没于朦胧的夜色之中,来去飘忽,行踪诡秘,是娇羞?是顾虑?是视爱情为儿戏的习惯和本能?啊,这奇怪的变幻,白昼和黑夜,现实和虚幻,热烈和冷清,矫饰和纯真,像两个旋律交替出现,把这不谙世事的少年弄得目迷神眩。是他经历了一场幻梦,梦见仙女下凡,还是这些小姐善于装假,使人真伪莫辨?这扑朔迷离的昼夜变幻,给他欢乐,给他痛苦,使他意外地钟情,使他过早地失恋。如果说这也是伦勃朗光与影对照的技法,那么这个朦胧夜色中发生的迷人故事,则是为了衬托强光照射下白昼的现实生活业已失去纯真,变得虚伪矫饰。
这离奇的故事说明上层社会奇怪的双重道德。这对于涉世未深、真情未泯的少年自然是个痛苦的洗礼。真相大白之后他反而大失所望,感到受骗,受到愚弄,他纯真的初恋被人戏耍。这意外的爱情经历和奇特的失恋之苦,给他留下苦涩的回味和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带着一条跌断后重新治愈的腿和一颗受伤后难以愈合的心离开了表姐,告别了少年时代,走进了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成年世界。
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小说集《马来狂人》,标志着茨威格的写作已达到了成熟期。这个集子收入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痴情少女的绝笔。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情窦初开,暗恋着邻居青年作家R。五年后她重返维也纳,每天到他窗下等候,只求委身于他。被他误认为卖笑女郎,也绝不向他暴露身份,绝不向他呼救求援,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担、社会的歧视、贫困的折磨和疾病的摧残。她一生念念不忘这段恋情,直到他俩爱情的结晶,由她独自抚养的儿子得病夭折,她自己也身患重病即将辞世之际,才写下这封没有具名的长信,记述了这则近乎荒诞却又真实,令人叹为观止的悲惨故事。这封几十页长的绝笔信,赚得多少多情读者的同情之泪,也激起许多争论和喟叹。这种无所企求、真挚无私、充满献身精神的爱,在肉欲横流金钱施虐的时代,更显得超凡脱俗、凄婉动人。一朵鲜花在隐蔽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枯萎,只有这一叠素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凄惨的冷风,带来已逝者的信息。大半个世纪过去,不少现代女性认为这种恋情荒诞,不少同样属于现代女性的读者认为她的感情可贵。大家觉得这个陌生女人不俗不凡,不把爱情视为商品,视为交换手段。她无所企求,无所畏惧,她追求的是理想的爱,是和这崇尚物质的时代相悖的爱。她表现出勇气、献身精神,在悲歌似的故事里有一股英雄气概。她敢于追求爱情,不惜为爱作出牺牲,敢于面对命运:向命运向社会挑战。她失败了,但并非失败者。
难怪高尔基读了这篇小说不由得拍案叫绝,在给茨威格的信里,他写道,这篇小说“以其动人的诚挚语调、对女人超人的温存、主题的独创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奇异表现力,使我深为震动。读着这个短篇小说我高兴得笑了起来——您写得真好! 由于对您的女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然毫不羞耻地哭了起来”。
小说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便是如此。一九一二年七月,茨威格自己便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信上谈到四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她初次邂逅茨威格,并在前一天晚上和他再次相遇。这位女郎称赞他的诗作和他翻译的比利时现代派诗人魏尔哈伦的作品,并且发表对于翻译的意见:“昨天我坐在你旁边,突然想到:一个人一辈子是否翻译……魏尔哈伦,这并不是无所谓的事情。告诉我你翻译谁的作品,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怎么翻译,也说明你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创作’,真是妙不可言啊!”
这位陌生女人便是青年女作家弗里德里克·玛利亚·封·文特尼茨,茨威格后来的妻子。这封异乎寻常的来信引发了一段刻骨铭心缠绵激烈的恋情。外貌娇柔,内心坚强的弗里德里克清楚认识到,茨威格对于艺术创作表现出压倒一切的兴趣,全力以赴追求尽善尽美,精益求精,而在情爱生活上则相当轻率。要他结束单身贵族的生活,放弃他恣情漫游的芳丛,又专心致志地从事著述并非易事。就在这对情侣双双堕入爱河,恋情正浓之时,巴黎在召唤他。一九一三年三月三日,茨威格抵达巴黎。几天之后,便开始了他那热火朝天的巴黎之恋。他的恋人玛赛尔,一位制作女帽的巧手,是个不幸的女人,备受丈夫的虐待,很快就委身于他。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销魂荡魄、激情如炽的时光。
这炽烈的巴黎之恋并没有使他忘却维也纳的深情。他生活中挚爱的两个女人性格迥异。玛赛尔热情如火,弗里德里克温柔似水。一个奔放,一个含蓄。一个给他以感官上的极度欢乐,一个给他以心灵上的最高慰藉。这两个女人都毫无保留地向他献出自己的爱,她们在他的心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使得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上天的宠儿体验到强烈的思想斗争。他把这两个女性进行比较,发现玛赛尔和弗里德里克是多么相似,她们对待他的感情是严肃的,对他只怀着渴求奉献,不图回报的爱情。
这样炽烈的恋情自然不可能戛然而止。五月五日,茨威格便收到玛赛尔从巴黎的医院里寄来的信。“一封没有责备的信,因而七倍的感人。我为远离而感到羞愧:这封信又提醒我回到感情中去。我第一次在我的回信里对她说了她所期待的、使她解脱的话。叫我在远方说话比在跟前说话要容易得多。我在极端羞愧和极端无耻之间摇摆。我在这方面趋向极端。”倘若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这巴黎恋曲还会响起几个缠绵悱恻的和弦。
也许是这两段别具芳香的爱情汇成了他的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爱情名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们不难在小说的男主人公,作家R身上依稀看到茨威格的身影,一样多情,一样健忘,一样酷爱旅行,一样具有双重性格。这篇小说也许是他对他生活中出现的这两个对他报以真情的陌生女人的永久思念和对自己内心矛盾的诗意剖析。是否有些许自责?些许内疚?
《马来狂人》是茨葳格的代表作之一,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齐名。印度洋上的赤道之夜,郁闷炎热,令人窒息。船舷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借酒浇愁的怪人。从他的嘴里,我们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德国医生,由于偶然的过失,流落在亚洲热带丛林中苦熬岁月。突然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奇迹似的闯入他的生活,求他帮她堕胎。他同意干这违法的事情,条件是:她必须委身于他。这个高傲的女人向他报以一声轻蔑的长笑,转身离去。他像马来狂人似的对她穷追不舍。
这个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受辱的女人,不幸做了商人妇,内心苦闷,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不幸怀孕,在求救时又不幸遇见了一个乘人之危的医生。于是她铤而走险,不惜冒生命危险,让一个无知的老妪为她堕胎,最后流血不止,悲惨地死去。弥留时,她并不追悔往事,也不惜一死,只怕死后名声受到玷污。
医生发狂似的跟踪追去,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向她提供帮助。他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促使这个女人出此下策,造成她的死亡,但是在她死后,他却成了她遗嘱的执行者,为捍卫她的名誉不惜台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决死的态度迫使法医签署“暴病身亡”的验尸证明。然后放弃一切,乘上返回欧洲的海轮,暗中守护着她的灵柩。在她丈夫打算移棺上岸,以便开棺验尸的紧急关头,他从船上纵身下跳,和铜棺一起沉入海底,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自己在死者弥留时许下的诺言。这些行动虽然不能完全抹杀他过去的卑劣行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他补赎前愆的诚意。 ……
茨威格以他独特的语言,对这本小说,对这样一种所谓纯意识流的小说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分析。既然我们写作是为了赢得读者,是为了让读者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么我们就不能把我们的作品创造得和真正的意识流那样混杂。文学毕竟不是杂乱的人的意识的翻版,这样做就完全违背了文学的初衷,完全失去了文学的价值。所以尽管茨威格在这里也使用了相当多肯定和褒扬的言词,但实际上他认为这种作品和文学史上的大师们的名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它不同于《荷马史诗》,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异象,而不可能成为人们学习的范文。它注定是没有后代的。
事实上现代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几乎都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会头脑发昏到去模仿《尤利西斯》的地步。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意识流或者内心独自,作为表现人们内心世界的文学技巧和手段是成功的、有效的,但如通篇以再现人的意识的杂乱无章为目的,恐怕很难成功。
文艺毕竟不是哲学、政治,单单运用思维而不诉诸人的感情,很难发挥文艺的功效。席勒说悲剧能给人以快感,使人的心灵涤荡,起到净化的作用,就是建立在文艺有动人心魄之力这一前提之上。而要刻画人的感情,必须展示人们的内心世界。茨威格的长处,恰好在于表现人们心灵时的深度。他是出于这方面的需要才采用心理分析、内心独自这些手法。他不是小说写作技巧的革新者,而是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取得成功者。不去追求形式的新,而是追求内容的新。内容的新颖和深邃,实际上互相补充,相辅相成。
茨威格的作品在今天还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二十几年来,茨威格在中国找到越来越多的热情读者,证明他的优秀作品已经越过不同语言不同文化造成的鸿沟,使他成为中国读者的挚友。
张玉书
2006年2月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