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家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被文学批评家推崇为同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的美国现代小说的三巨头之一，这部《“天才”》是继《嘉莉妹妹》、《珍妮姑娘》、《金融家》、《巨人》之后的第五部重要作品，也是德莱塞所有小说中在美国引起争议最大的一部。

《“天才”》实际上带有很强烈的自传色彩，尤其是小说第一部分。虽然作家的自我退到了文字叙述的背后，可是，在尤金·威特拉这个人物身上，遍布着作家的思索和声音。这些叙述关乎艺术家的天才梦，关乎欲望和追求的矛盾，而这些，也是很多年轻人在大都市里迷失和彷徨的原因所在。与尤金交往的女性，从某种程度上看，就是他人生追求上的一段又一段的隐喻。作为男性艺术家，尤金从懵懂的青少年走向成熟，享受生命，沉迷于欲望，一直到畏惧衰老，走向沉思。这位艺术“天才”贯穿全书的情史，曾经被美国人视为大逆不道，而作家含蓄的性爱叙述，也引发了诸多争议。

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美国著名作家，《“天才”》是他的主要作品之一。

主人公尤金·威特拉原是一位正直而有才能的青年画家，初期作品具有忠实于生活、批判腐朽的进步倾向，广大观众赞之为“富有生气、无所畏惧”。但他却遭到趣味庸俗而又伪善的资产阶级“公众”的诽谤和围攻，后来，尤金在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思想腐蚀下，屈服于生活压力和物质引诱，为迎合资产阶级而去创作庸俗的商品画之类。他有钱了，灵魂却堕落了，成了市侩和淫棍，终至身败名裂、精神崩溃。他的天才终于被埋葬了。

“你认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等学期结束后，假如这对您没有多大关系的话。”

“没有多大关系。我实际上并不需要人，不过我可以用你。每星期五块钱，你愿意吗？”

“好，伯伯。”

“好，你一准备好就来吧。我来看看可以派你做点儿什么。”

他挥动了一下胖手，叫这个未来的排字工人暂且离开，然后转身走向黑桃木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报纸，很肮脏，还点着一盏绿罩的台灯。尤金走了出去，鼻子里闻到了新鲜油墨的气味和湿报纸的同样刺鼻的气味。这应该是场挺有趣的经历，他心里想，不过也许会是白费光阴。他并不怎么看得起亚历山大这地方。总有一天他要离开这儿的。

《呼吁日报》馆跟我们东西两半球的随便哪一家乡村报馆完全一样。底层的前面是营业部，后面是一架平板印刷机和几架零活儿印刷机。二层楼上是排字房，高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铅字盘——因为这家报馆和大多数其他的乡村报馆一样，仍旧是用手工排字；前面是所谓编辑、主笔，或是本市新闻编辑的一间肮脏的办公室——因为担任这三个职务的是一个人，一个卡勒‘威廉兹先生。他是柏哲斯以前不知打哪儿挑选来的。威廉兹是个很结实的人，又矮又瘦，蓄着尖尖的黑胡子，一只玻璃假眼睛用它的黑瞳人奇怪地直盯着你。他碎嘴唠叨，从这件工作做到那件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戴着一顶绿色的遮阳帽，低低地盖在前额上，同时还抽着一只棕色石南木烟斗。他知识极为丰富，积有大都市的新闻从业经验，可是他准是在航行了一片渺茫的苦海之后，才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这儿安顿下来的。下班以后，他几乎乐意去跟任何人聊聊有关生活和经历方面的事情。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他得忙着搜集当地新闻，或是写下来，或是加以编辑。威廉兹似乎拥有大批通讯记者，他们每星期从四周各地送给他一批批消息。美联社用电报供给他几则次要的新闻，还有一份“半印新闻纸”①，包括两页小说、家庭常识、医药广告等应有尽有。这给他节省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凡是到他手中的新闻，大部分在编辑方面总是很快就解决了。“在芝加哥，我们对这种事情向来非常注意，”威廉兹常对呆在他身旁的任何人这么肯定地说，“可是在这儿，你就不能这么办。读者实在不要看它。他们要看地方新闻。我总是相当注意地方新闻。”

柏哲斯先生负责广告部门。事实上，他亲自去拉广告，还照料着把广告按照登广告人的意思适当地编排出来，并且按照别人的权利和要求以及当天的便利，适当地加以安排。他是馆里的决策人、交际能手和经营方针的指导。他时常写写社评，或是跟威廉兹一块儿决定一下社评的性质，他接见来报馆拜访编辑的客人，调解各种各样的困难。他对于县里某些共和党领袖唯命是听，可是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因为他自己是个气味相投的共和党员。有一次，为了酬谢他的某些劳绩，他奉派充任邮政局长，但是他谢绝了，因为他从报纸上所赚的钱实际上比局长所获的薪俸要多得多。共和党领袖们把本城和本县一切可以拉得到的广告都拉给他，因此他生意做得很好。他的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威廉兹也知道一部分，可是这并不使这个勤勤恳恳的人感到烦心。他用不着去谈什么仁义道德。“我得为自己、为老婆和三个孩子谋生。这就够把我忙得无从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因此这个报馆实际上是平静地、井井有条地，而且就多方面讲，还很得法地经营着。它的确是个愉快的工作场所。

威特拉读了十一年书，刚巧十七岁的时候，就进了这儿。威廉兹先生的个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欢威廉兹，渐渐还喜欢上在排字房里一个所谓主要架子上工作的约纳斯·李尔，还有一个每逢有一批额外的零星印件时，就来工作的约翰·萨麦斯。约翰·萨麦斯五十五岁，人很衰老，相当沉默。尤金很快就打听出来他患有肺病，并且好喝酒。白天，他时时溜出报馆，去上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话，因为这儿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要做的工作全都做了。约纳斯·李尔的性格比较有意思些。他比萨麦斯小十岁，身体强壮，比较结实，不过总是个特出的人。他相当恬澹，很沉着，微微有点文人气息。根据尤金随后所发现的，他几乎在美国各地都工作过——丹佛、波特兰、圣保罗、圣路易，哪儿都去过，并且对于这个老板或是那个老板的底细，都记得不少。每逢他在报上瞧见一个特别显著的姓名时，他往往把报纸拿到威廉兹那儿——随后，当他跟尤金熟悉了的时候，也拿到尤金面前——说道，“我在某地就知道这家伙。他是某地的邮政局长(或是什么别的)。自从我知道他以来，他的地位已经上升了不少。”他多半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名流，不过他知道他们，而他们的名声竟然在世界上这个偏僻的角落里震响起来，这使他相当激动。他是威廉兹的一个又快又仔细的校对，一个快速的排字工，一个忠于职守的人。但是他在世界上却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因为他毕竟只是一架机器。这一点尤金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尔教尤金排字的技术。第一天，他就在一个盘子里说明了四方形或是袋形的理论，为什么有些字母放得比其他的容易拿，为什么有些字母在数量上比较多，为什么大写字母在某些地方作某些用途，而在别的地方又不那样。“芝加哥《论坛报》一向把教堂、船只、书籍、旅馆和这类事物的名称用斜体字印出来。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使用这种排法的一份报纸，”他说。大嵌条、排字架、活字盘、翻接等的意思，很快就都明白了。他很高兴地传授着，手指怎样渐渐一摸就会辨别出铅字的重量；一旦你成了行家，即使不用脑筋去想，每一个字母几乎也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确的格子里。他要别人正正经经地接受他传授的知识，而尤金本来对任何学问都很尊敬，当然非常乐意郑重其事地加以注意。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见识见识一切。由于这个缘故，他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对这家报馆极感兴趣，虽然他不久就觉得自己不愿意做一个排字工人，或是做一个记者，或者，说真的，担当任何跟乡村报纸有关的职务，可是他却正在学习生活。他愉快地在自己的架子上工作，向着世界微笑，世界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向他表示它近在眼前。他一面排着，一面看着一节节古怪的新闻、评论和当地的广告，同时还梦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个什么样的前途。那会儿他的雄心还不很大，可是他却满怀希望，而且又有点忧郁。他看见他认识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街道上或是在拐弯地方的广场上闲混；他看见戴德·马丁伍德驾着父亲的轻马车驶过；他看见乔治’安德逊带着一种从来不需要工作的神气走上街来。乔治的父亲是这儿唯一的一家旅馆的老板。尤金心里想到钓鱼、划船、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悠闲地偎倚在哪儿，可是哟，姑娘们显然不肯那样轻易地就喜欢他。他太怕羞了。他想着，有钱准是很好的。这样，他梦想起来。

尤金正到了希望用热烈的语言来倾诉衷情的年龄，也是害臊而沉默的年龄，即使他当时正恋爱着，并且非常感情用事。他只能向丝泰拉说些似乎琐细的事情，并且脸上显得十分热烈，不过最讨她欢心的，却正是琐细的事情，而不是热烈的神色。就连在那时，她都开始认为他有点古怪，就她的性格来讲，还有点过于紧张。可是她喜欢他。全镇都知道丝泰拉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座小城镇上，学生时代交朋友通常总是那样的。人们看见他跟她一块儿出去。他父亲取笑他。他父母认为这摆明了是一场幼稚的恋爱。这可并不是就她那方面讲，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向来不把小伙子们的任何求爱当做一回事；他们是单就他这方面讲。他们认为他的热情不久便会使丝泰拉感觉厌倦。他们的确没有把她看得太错。有一回，在几个中学女生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他们组织了一个“乡村邮局”。这是许多单玩接吻的游戏中的一种，一种猜结果的游戏。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做邮政局长，叫一个人来要“邮件”。“邮件”的意思就是说，在一个黑房间里(邮政局长就站在那儿)跟一个你所欢喜的或是欢喜你的人接吻。你以邮政局长的身份，有权或不得不叫一个你乐意叫的人，不管你觉得怎样。

这一次，丝泰拉在尤金之前先输了，于是被迫叫一个人去接吻。她最初想到了他，但是因为这样做太明显了，并且她心里又有点怕他的急切，所以她不得不说出哈维·罗特的姓名。哈维是丝泰拉和尤金初次会面后所遇见的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那会儿对她还没有吸引力，只是还讨她欢喜罢了。她怀着一种卖弄风情的渴望，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是她的第一个直接的机会。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尤金立刻妒忌得要命。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这样待他。轮到他的时候，他唤了白莎·萧梅克。他爱慕她，因为她相当美，可是在他心里，她还是不能和丝泰拉相比。在吻她的时候，他实际上却在想着另外那个姑娘，这痛苦可真够大的。等他走出来时，丝泰拉瞧见他眼睛里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可是决心不去睬它。他装出来的高兴显然是沮丧而不够热烈的。

她又得着一个机会，这一次她唤了他。他去了，不过却有点傲慢不逊。他想惩罚她一下。当他们在黑暗中会面时，她以为他要用胳膊来搂她。她自己的手也抬到和他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只用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冷冷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假如他问道，“你干吗那样？”或是紧搂着她，央告她别那样待他，他们的关系或许可以维持得长一点儿。相反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变得傲慢起来，快快活活地跑出房去。直到宴会散了以后，他送她回家去的时候，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着一种隔阂。

“今儿晚上你一定不开心，”他们闷声不响地走过两片街区后，她说。街上很黑暗，他们的脚踏在砖铺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哦，我觉得挺不错，”他悻悻地回答。

“我觉得在魏麦家玩真好。在那儿，我们总玩得那么有意思。”P18-21

在《“天才”》(The“Genius”，1915)的尾声部分，我读到了作家的感叹：“我们感官所认识的物体的奥秘，是超越我们知识范围的。”此时，灵魂的震颤倏然合拍，“天才”尤金在月夜的沉思仿如耳际：“人生是个多么可爱的浑沌，多么丰富、多么温柔、多么狰狞，多么像一支五音繁会的交响乐曲。”终于，我们看到，主人公尤金曾经的人生谋划在现实面前卸下了武装，伦理和道德在命运的重压下发生变形，当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低劣的计划家时，或许我们心头涌现的不是责怪，而是释然的叹息。

小说作家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被文学批评家推崇为同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的美国现代小说的三巨头之一，这部《“天才”》是继《嘉莉妹妹》、《珍妮姑娘》、《金融家》、《巨人》之后的第五部重要作品，也是德莱塞所有小说中在美国引起争议最大的一部。小说出版后，因情欲描写和伦理、信仰等原因，受到评论界的抨击和排斥，发行量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一九二三年才得以再版。

《“天才”》实际上带有很强烈的自传色彩，尤其是小说第一部分。虽然作家的自我退到了文字叙述的背后，可是，在尤金·威特拉这个人物身上，遍布着作家的思索和声音。这些叙述关乎艺术家的天才梦，关乎欲望和追求的矛盾，而这些，也是很多年轻人在大都市里迷失和彷徨的原因所在。与尤金交往的女性，从某种程度上看，就是他人生追求上的一段又一段的隐喻。作为男性艺术家，尤金从懵懂的青少年走向成熟，享受生命，沉迷于欲望，一直到畏惧衰老，走向沉思。这位艺术“天才”贯穿全书的情史，曾经被美国人视为大逆不道，而作家含蓄的性爱叙述，也引发了诸多争议。

不过，从今天的语境来看故事，我们或许更能认识这个引号下的所谓天才。初入都市的青年尤金，知道许多所谓名家的作品往往并不比他画得好多少，但是他们有立体的木框和艺术界的公认，就有了成功的资本。得到承认，进入名流，就成了那一时期青年才俊的目标。于是，昔日乡村的情人，就会在“天才”的自我努力和膨胀中，失却了原先的魅力。尤金逐渐沉迷于挥霍和享受，他在花精力改善品味的同时，却掉进了永无满足的物欲劫难。

阅读的同时，一个问题不断跳脱出来：身为天才的艺术家究竟该怀有怎样的生活观念？结婚后的尤金，依然把对年轻、美丽、聪慧的女子的爱恋作为自己对生活激情和艺术创作审美的基调。同时，在消费文化盛行的社会中，他意识到现世的金钱比贫穷的执著更为重要，日益对自己的艺术和道德观提出质疑。因为神经衰弱，他到铁路公司从事体力劳动以缓解精神的低迷，然后，逐渐从事广告和出版发行，以自己的艺术审美能力渐渐提高了物质生活质量，也日益远离了艺术创作活动。由此，这位艺术创作者逐渐为了物质追求变成了艺术掮客，在权力体制和消费文化的运作下，把对美的追求一味投射在对美丽女性的追逐上。

标题的“天才”是加了引号的，或许这正是德莱塞带有自然主义色彩的细致刻画所在。德莱塞把尤金和他周围人对生活的态度像摄影作品一般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表达得犀利而清晰，让读者尽量能把握住那个时代的历史真相和彷徨的存在感受，同时在故事中洞见自己生存的现实世界。于是，读者的世界观和道德理念也遭受质疑，爱与被爱，婚姻的忠诚、艺术的执著，这些都成了跨越时空的思索：尤金究竟是否是天才？或者，在消费文化的渗透下，究竟有否天才生存的生态环境？小说中，尤金被人告知，“艺术家有一种商人决不能有的东西……他的观点是有点儿价值的。精神上，他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里。”那么，尤金的境界呢？

渐渐地，我们似乎得到了答案：加了引号的天才是自以为是的天才，他不敢在违背自己天性的社会舞台上，成为孤独的边缘人，勇敢而坦然地心怀寂寞的审慎，他努力去迎合人群，强迫自己接受消费大众的幸福观，把追逐年轻美丽的女性当作是对艺术美的实质向往。因此，他必然是加了引号的，非本质的天才。天才最好是浑然天成，无知无觉的，如果自知并且自妄，那么，那个虚妄的引号就会如影随形，直到把才华的实质耗尽。

这几乎不是一个近百年前的故事，这是每一个自认为有才华、有热情的人在进入喧闹尘世所必须面对的困惑。德莱塞摄影机般的捕捉，认真坦诚的记录和思考，帮我们还原了现实的真相，放大了这个错综的心结。故事的最后，重新拿起画笔的尤金终于想奇怪地、狰狞地表现出生活的狂妄、琐细、平凡、可笑、残酷等各个方面。他终于明白自己无法解释生活，只能捕捉下层民众随意涣散的混乱心理，而这时，他的作品卖价居然创造了最高纪录。对天才，除了加上引号，德莱塞没有给出注释，商品式的标价更不是证明，因为，人生就是充满了动人而感伤的矛盾，理想是一回事，实现理想的能力又是一回事，任此人有多大的天才。

当然，在小说中要加引号的不止是“天才”，爱情亦是。许多批评家都指责《“天才”》中的情欲描写，确实，尤金先后和九个女人发生关系，似乎天才的奋斗历史就是一场场浪漫史。可是，最后，作家却给了尤金一个“不再受爱情愚弄”的结局。

那么，什么是书中人物的爱情？无论读者以怎样的自然主义宿命来框定德莱塞的情爱论调，无论怎样拿同样被物欲世界吞没的嘉莉妹妹的感情来做比较，大家都能看到，书中，更被动、更宿命的是作为情爱客体的女性，她们成为了男性艺术家物欲和名利追寻的寄托和隐喻。随着尤金年龄、心智、生活境遇、人生观的变化，一段段暧昧复杂的情感贯穿始终，甚至在作家的叙述中不断呈现出无法解释的缄默。德莱塞倾注于主人公的情感和价值矛盾，连他自己也解答不了。因此，他唯有让细节的铺陈和细致的观察来取代答案。例如，尤金和安琪拉的结婚，是道德战胜了情感的抉择。看到这里，读者似乎会暂时松一口气，毕竟，艺术青年还是遵从了自己精神上的追求，虽然他多有犹豫和不忠诚，但这种对世事人情的无法透彻，却真实可信。然而，在尤金选择爱人时，因眷恋她的名利、才华、样貌、地位、家世等，可以多人之间不断进行比较，这点世故，令人嗟叹。我们在阅读中不断地审视这位在都市物欲中辗转反侧的艺术家，觉得他虽然不断与精神领域的艺术生活背道而驰，但至少他是在质问和追寻中一步一步地被消费文化吞噬，并且在吞噬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逐渐的放弃和绝望。这点清醒，或许是无奈中最可贵的东西，也或许就是德莱塞希望读者能够把握的点滴。因为，正如书中所言，“人生不能由冷酷严密的规则来加以支配。”在尤金的沉浮、犹豫和矛盾中，其实作家早已默认了他的无奈和放弃，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了站在更远处的读者。

尤金追求美，而他眼中的美体现在女性身上，从欣赏女性的姿态和外貌的美，到认识到女性纯真、诚实、善良的美德，一直到追随女性智慧、高雅、独特的艺术品位，以及特立独行的新女性的特质，他的审美随着阅历的增长在提高，可是他自身的欲望矛盾却日益深重。情感的风暴在小说的四分之三处来到了高潮，情爱追求和社会习俗及社会体制发生了最剧烈的碰撞。可是，正是因为引号下的所谓爱情，让尤金最终远离了追逐。

然而，作为爱情的另一方，小说中的女性也给爱情和幸福添加了引号，赋予了虚妄的特质。我们感慨于苏珊的炽热表白和她对爱情“可以不结婚的结合”的见解，以及打破习惯和礼教的勇敢；目睹了苏珊的母亲戴尔夫人表面上对道德礼教进行大胆质疑，显现开明态度，实质上对女性的归属持有传统守旧的观念，追随潮流和习俗，甚至身体力行地成为了爱情追寻者的桎梏；此外，米莉安·芬奇与克李斯蒂娜·钱宁小姐把爱情当作艺术点缀；安琪拉把婚姻视为唯一重要的事业和人生经营，采取了极端被动的捍卫姿态，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以生孩子来企图获得幸福；有夫之妇卡萝塔对激情具有强烈的渴望，对婚外恋情抱有冒险刺激的尝试态度。然而，所有的女性，都是自以为在追寻爱情和幸福。情海沉浮中，自重、自主、自立倒成了奢侈品。尤金和她们的关系，大多出自情感的、下意识的、自然的冲动，而不是出于理智和思想中的灵性。这个引号，或许安琪拉能做出最一针见血的回答：“你什么人都不爱，尤金，你不爱什么人。你太自私了。”身为女性，这个引号或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如果心甘情愿地成为爱情追逐的客体，那么，她们永远也不会体会真正恋爱的幸福，因为尤金永远会对下一个情人说：“我以前没有真正恋爱过。”有了这个引号，他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真正恋爱的幸福。

现实和文学创作，人与现实，都在这个故事中充满了悖论，它们超越了被社会称为“道德”和“伦理”的概念，让人们在作家表现和记录的缝隙中试图窥见引号下面的意义，看到那个似乎永恒的动物本性的冲动和崇高精神的冲突。何止艺术，人生就是名利场。德莱塞是个诚实面对生活的人，他的心理记录非常真实，近百年过去了，依然能引发人的共鸣。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走出小镇、走向大都市的尤金，怀揣着梦想，自视很高地与现实进行着撞击，不断颠覆旧有的价值，思索理想的意义；希望能在某一天仰望苍穹时，觉得即使回头看，面对如此多的妥协和失败，只要能感悟失却和获得，依然觉得那是曾经年轻的自己唯一的选择。

毕竟，在没有给出答案的思索中，我们依然相信“未经审视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生活”，并赞同：人生是个可爱而美丽的混沌，而所有的变化和进展就是一个一个的唯一选择所铺就。

张琼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