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一边用铅笔摇着卡带,一边想着恼人的官司。
他的铅笔盒里总有些粗细不等的铅笔、圆珠笔和钢笔。前两者是专门摇磁带用的,通常一盘卡带听完,为了节省电池,就抠出来,将笔捅进去,以一种藏族同胞摇铃的奇怪姿势,将一侧饱满的深灰色带子转到另一边。这个过程比较耗时,好在他上课也不怎么听讲,老师在上面谆谆教诲,他在下面摇得虎虎生风。
钢笔一般是不能用来转的,否则一盘卡带摇完,手心会浸满蓝色英雄牌墨水。即便如此,他还是干过类似愚蠢的事,这要看方琦听歌的急切程度。何平摇好的卡带,多半都是给方琦预备的。他会不声不响把摇好的卡带放进方琦的桌洞里,然后看她用细白葱嫩的小手,把卡带压进随身听,“咔吧”一声,如子弹上膛。
何平的Walkman是最时尚的,超薄,电池扁平如巧克力,音质当然也是最好的。这与耳机的关系甚大。耳机首先不能太差,其次就是磁带,不能是盗版。盗版的价格低廉,包装粗糙,听起来有“刺啦刺啦”的杂音。当然也有质量上乘的盗版,防伪标志以假乱真,唯独逃脱不了何平的法眼,他可以凭借防伪标志在灯光下的变色程度来识别真伪。这种本事是天生的,方琦请教过一次,但被何平一句“传男不传女”给打发走了。
那是一个歌星崛起的时代,偶像们以唱片的形式被陈列于柜台,等待歌迷的选择与检阅。何平最喜欢挑唱片,他喜欢唱片风格迥异的封面,通俗也好,怪异也罢,无不由内而外散发出独特的个性。何平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到音像店里逛一圈,哪怕什么都不买,也很满足。
何平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男生,除了学习,基本上,只要他想成为哪一种人,他就可以做到。比如方琦喜欢黄家驹,何平就能把粤语讲好,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有一次,他去超市,买了很多水果,临出柜台时忘了拿,收银员就轻声提醒:嘿,凤梨!何平马上回应: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何平愿意为方琦做的,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变成黄家驹。事实上,何平还是为方琦做了很多事的,比如抄作业,比如传纸条。只要是方琦的纸条,无论多远,何平都会发动各种关系,在各种“凶险”的课堂上准时送达。如果他当时审时度势,开一家快递公司,必能成为声名显赫的大咖。
何平不想成为大咖,他有更崇高的目标,和方琦一起建设社会主义。这是课本里说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和任何人一起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这么一想,何平就把讨好方琦当成了一份事业,于是种种道路艰险,时时人情冷漠,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方琦和何平同桌多年,这个习惯也保持了多年,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何平就能判断出她想要听哪一盘卡带。比手心浸满蓝色英雄牌墨水还要倒霉的是,有时会遇上圈数超长的卡带,仿佛总也摇不完,右臂在空中机械地画圆,直到酸麻为止。那样的情况只遇到过一次,卡带是雅尼的音乐会,忒长,少有的货真价实。
庆幸的是,方琦今天并不想听雅尼,她甚至没有听歌的兴致,最后竟哭起来。
方琦的哭声不大,却仍引来不少目光,目光如箭,嗖嗖掠过何平的两耳。他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向他冲来,排山倒海,抬眼望去,正好和蛮子四目相对。蛮子的眼睛里冒着火,鼻子里喷着烟,身子一起一伏,好像随时都要弹射出去,在空中翻几个跟头,随便抽出把武器,就把何平灭了。
何平低下头,他倒不是怕蛮子,比蛮子更可怕的是官司。
他仔细回想那天下午发生的事。那是放学时间,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方琦。方琦听着耳机,何平活动着已经僵硬的右臂,雅尼在随身听里激情澎湃地指挥乐队。他们不知道,整栋教学楼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清校的老师正逐一排查教室,准备最后锁门。也是巧了,清校的老师经过教室的时候,方琦的耳机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何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便松了下裤带。
注意,这个细节很重要:方琦俯身蹲下,而何平正在松裤带。这两个镜像重叠在一起,就显得十分暧昧了。不仅是暧昧,简直有些大逆不道。清校的老师当即一声断喝,结果是迎来了方琦惊慌失措的一张脸。更糟糕的是,何平的手一哆嗦,本就松散的裤带当时就垮了下来……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件事发生在改革开放没几年的中国校园,可想而知,掀起了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被人发现时,男主角竟在不紧不慢儿不慌不忙地捯饬裤腰带。这是所有猜疑的焦点,很多人试图挖掘背后的猫腻儿。他们先后数次被请进办公室,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一幕。为了保证捉奸成功,他们被拆开,分别讲述,然后被组合,当面对质。除了何平和方琦,几乎没有人相信,那就是巧合。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