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美国小说大师，尤以短篇小说著称，被誉为“郊区的契诃夫”、“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家”，而且除了短篇小说以外，其长篇小说创作同样成就斐然。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七日，就在他逝世前六个星期，美国艺术与文学学会授予契弗国家文学奖章，以表彰其一生的文学成就。

《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中的这十三个短篇小说被誉为“美国文学中深藏不露的秘密”、“一个货真价实的文学宝藏”。按时间顺序排列，每则小说都附有其初版时的刊物名和发表时间。

约翰·契弗这从未结集的十三个短篇小说大多发表于一九三〇年代，属于作家的早期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跟后期我们熟悉的那个风格化的契弗，那个“（美国）郊区的契诃夫”有很大的反差，每篇小说又都带有短篇小说大师的天才印记，与后期约翰·契弗相比更加尖锐、风格更加多变，将我们带人一个罢工工人、落魄潦倒者、绝望的赌徒和“希望总是姗姗来迟”的世界。《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中的这十三个短篇小说被誉为“美国文学中深藏不露的秘密”、“一个货真价实的文学宝藏”。

编者按

序言

秋河

迟到的聚会

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

一个旅行推销员的自述

随谈

贝永

公主

脱衣舞女郎

他的年轻太太

萨拉托加

她的情郎

家宴

机会

秋河

这情形，人们知道已两年了，然而，一到冬天，一切景象都甚为触目。面粉厂已经停工，巨大的机轮直抵天花板。织布机阻隔了地板，就像老旧的歌剧院里废弃的机器。地板上、梁柱上、钢铁闪闪发亮的侧面，细密的网线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如同已沉积多日的白雪。

我们居住的房子位于陡峭的山坡上，从屋里可以俯瞰盐碱滩以及灰白色的河流汇人大海。这是冬天，却未见下雪。整整一季，道路上尘土飞扬，天空昏暗低沉，树木掉光了叶子。可是，在长达三个礼拜的时间里，天空与道路日日保持着这样的景象。春天到来之际，人们已经记不清雪的模样了，因为这里雪下得极少。

这条呈现灰白颜色的河流濡养了这座昏暗之城。整个冬天，木制教堂的尖顶直插云霄，如同巨大的手指。从我们窗口可以一窥从河里升起的层叠的山峦，以及被烟雾缭绕、被阳光照亮的肮脏的屋合。我们熟稔于这样的情形快一年了，人们也说这是个干燥的冬季。而现下已经到了春天。满溢的河水直注大海。机器的巨型转轮依然安静地直抵天花板。圆形大烟囱伸向空阔的天空，却不见一缕黑烟。

我们的房间位于一幢高大的砖石房的四楼。很多住客无法支付房租，房东太太对他们的缄默连连抱怨，搞得他们很难受。住在三楼的男人有一份工作，每周可赚十美元。每到晚上，我们总能看见他坐在床沿，慢悠悠地打量他空荡荡的房间。房东太太一看见他，便会哭着对他说，她得吃饭才能活，而他得支付房租吧。他必须得支付房租才行。那人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他的头发直立，就像森林中的原木。你必须得付房租才行啊，房东太太站在他房门外窄小的楼梯平台上扯开嗓子喊道。他看了看她，轻轻地关上了门。下周我会付给你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糊涂，不知自己究竟会不会付这笔账。有着一张残破面容的房东太太继续为她的房租嘶喊着。

我们已经三个礼拜没有支付房租了，但因为我们有两个人，所以情况又有些不同。一个月前，我们用几只大箱子把我们的书打包送走了。尽管我们并不想这么做，但即使是这样一幢由砖石砌成、位于陡坡上的楼房，里面居住的人也已与往昔不同。房东太太会拿走我们的书和打字机，把它们变卖。香烟在桌上多留一分钟就会被人拿走。

楼下的一位老人离开面粉厂已经六个月了。起初，他无法忍受闲适的日子，会每天早起横穿那条河去城里找工作。当他发现那里找不到工作后，还是会每天早起，在城里晃荡一天，到晚上横穿河流回到这里，与那些还在做工的人聊天。足足两个月，他天天如此，直到有一天，他摔了一跤，摔伤了他的腿。后来，他的腿逐渐康复，他却失去了走路的兴致。他只在需要购买食物的时候才离开房间，然后回来，把食物吃掉。当你再度看到齿轮开始转动，长飘带随着机器剧烈的震动而不住地舞动时，他却没有再回去了。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出去买完食物，再回到那儿。没有人知道他整天待在房间里干什么。也没有人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响动声。

人们用极少的钱与稀缺的食物接纳了一个干燥的冬天。总是如此。冬天来了又去。工厂依旧闲置着。河水奔腾不息，然而城市上空却没有烟雾。镇上一半的人仍然没有工作。河水与季节兀自来去，而机器却不再作响，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开动起来。

小镇的北面，有几艘空荡荡的大船停靠在港口，等待着运输货物。它们被拴在码头，随着潮汐前后漂荡。夏天，我们看见过它们，我们知道，假如我们在春天回去，它们还是会在那里。大堆大堆的钢铁与玻璃随潮水起伏，等待运输出去。它们不会在这个春天出发，甚至可能也不会在夏天出发。在温暖的黑夜，只有一束光陪伴着这些船只，一同在港口等待着。

如果人们提起，并且察觉到这是一个干燥的冬季，他们便不会谈起春天。他们也没有非要谈起春天的理由。工厂依旧停工。北部港湾的船只依旧空置着，仍然只有很少的钱，并且缺乏食物。小镇的东面，工人们怨声载道，在细雨中，鼓声、哨声以及他们的抱怨之声，听来如同山下轰轰的雷声。教堂制止了工人们的游行。教堂平息了控诉之声，而雷声依旧不绝。工人们依旧怨声载道，细雨中，他们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控诉以及他们的鼓声。很少有人会忘记《国际歌》的歌词与旋律。尽管在小镇的东面，机轮再一次开动了，而此时厂房换了一位陌生的主人。他们等待着那些熟悉机器、懂得如何操作控制杆的能手们。

我们有充裕的时间，故而我们可以从窗口观察春天的到来。起初是清冽的空气，以及从河里飘来的油桶散发出的腥臭味。继而，树上布满了鲜嫩的花骨朵，老花园被推倒，河水裹挟着雪融化以后一起顺流而下的良木与垃圾。天空低矮阴沉得如同一块生肉，这毋庸置疑是春天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山上的雪在融化，以及残破的地面罹患的伤痛。然而，机轮还是没有开动，织布机依旧如同怯生生的舞者，因了这一切，很少有人愿意谈起春天。

在波士顿，有钱人开始心神不安了。春天到了，却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他们害怕会再度遭遇那样一个冬季，害怕会在找寻过往冬日的快乐中挣扎地度过这一季。波士顿的富人，通常被调教得像个老绅士。一个业已消亡的种族提心吊胆，破坏无遗。谴责他们有失公允，这未免失之偏颇。他们只是无法适应新的需求罢了。层出不穷的状况汹汹而来，而他们只能局促地去摸索、去试着掌控它们。而另外一些人则期待着他们放弃。或许，到了夏天，这些机器会重新开动，但它们会更换新的主人。或许，机器会持续运转一整年，而工人们依旧会如山下轰鸣的惊雷般躁动不安。总会有一些事情发生的。目击过世事变迁的人不会质疑这一点。我们看着春天离去，如同看着巨大的浪头从江面腾起，又哨然隐没于山下。

一个周日，保罗开了他锃亮的新车带我们去农场。保罗生活富庶，生意兴隆。他向我们展示了车速以及车篷下性能极佳的小转轮。我们沿着乡村平坦得一望无尽的道路疾驶，并绕着宽阔的石子车道转了几圈。在这座白色大农庄的左侧是一条河流，一个个果园也向河流奔腾铺展。我们到达时，穿着灰白色长裙的玛尼为我们开了门，并且带着我们去观赏她的花园。花园里，坚韧的黄嫩芽破土而出。玛尼咒骂了几句，然后说这是春天了。天空厚重阴沉，群鸟掠过，如同飞翔于高耸的穹顶之下。河的尽头，面粉厂依旧静悄悄的，船只随着潮汐摇摆晃动，仍然等待着运载货物。玛尼说，这又是春天了，她站在花园的一角，踩灭了她的香烟。这又是春天了，玛尼说。

《左翼：激进与实验艺术评论季刊》

一九三一年秋

P1-5

1979年，《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荣获普利策奖。为了纪念该选集的出版，约翰·契弗特地为短篇小说写了一篇优雅的辩护文，发表在《新闻周刊》杂志上。在这篇《我为什么要写短篇小说》的文章中，他认为短篇小说的叙事“速率”——即处理事件与人物的速度——完美地记录了“我们生活方式的新颖性……我们不是游牧民，”契弗说，“然而，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涌现的新事物并非只有少许……只要我们尚被那强烈而片段性的经验所掌控，我们的文学就会有短篇小说的一席之地。”

在那同一篇文章中，约翰·契弗勾勒了一个故事，该故事运用了“契弗王国”中挖苦揶揄的元素。他的城郊一虚幻的，而非理想化的——遍布各类模仿英国伊丽莎白时期与战前美国南方建筑的屋合。“欢乐的家庭生活”充斥了整个画面。一块草坪上甚至竖起了“禁止吸烟”的标志。

在这篇刊行于《新闻周刊》的文章中，契弗没有提及大萧条时代、止赎权、赛道上的黄牛、餐车里的女侍者、荒凉的寄宿公寓或者革命激进主义。然而，在美国文学最为隐秘的一处，约翰·契弗关注这些主题，并以令人难忘的方式书写了它们。

那些热衷于阅读契弗著名的“城郊魔幻”的读者，在初读这些在三四十年代撰写的故事时，会认为它们是来自异域的报道，然而，批评家们却早已对它们烂熟于心，并赞赏有加。契弗的传记作者斯考特·唐纳森在评价这些故事的人物刻画时说：

经济危机不断逼迫他笔下的人物贬损他们的人性、放弃他们的希望。契弗无法理解日后的批评家所唤起的工人阶级意识，他瞥见的是那些穷困潦倒的餐车服务员、脱衣舞演员、水手们乏味、无爱的生活。更为出彩的是，他的故事捕捉到了中产阶级在期望逐渐丧失之时维护其尊严的努力。

詹姆斯·E·奥哈拉曾提及契弗的叙事天赋在五十多年前就已生动崭露，他的作品“持续地显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他能在似乎不被看好的素材中挖掘隐藏的意义——从儿时的舞蹈课到赛场上的罗曼司，所有这些都能成为他的写作索材……《随谈》……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契弗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对当时的政治现实异常敏感”。

在奥哈拉这篇研究报告的末尾，他提到他希望这些三四十年代的故事

会在学生与阅读公众中变得越来越普及——假如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到那时这些人——随着契弗日渐老去，他越发珍视这些敏于思考的读者一无疑会发现他叙事能力的全面以及他被誉为美国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确乎实至名归。

正如契弗的名作《猎鹰者监狱》让读者经历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监狱中被囚禁的世界，这部集子里的众多故事也再一次证明了契弗吸纳我们“强烈而片段性的”经验的能力远比我们认为的更具包容性。  《十三篇未结集短篇小说》按时间顺序排列，每则小说都附有其初版时的刊物名和发表时间。除了对拼写与标点做了更正之外，这些故事都以它们原来的面貌重新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