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发廊给我们小城带来了一场革新。就像一面镜子,有人这样形容道,它是一个时代在我们小城的投影。仅仅从头发上来说,我们知道,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花样百出,争奇斗艳。是从这里,我们被告知关于头发的种种常识,根据脸形设计发型,干洗湿洗,修护保养,拉丝拉直,更不要说烫发了。
等我知道了广州发廊,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有一天放学,我和一个女同学过来看了,一间不足十米见方的小屋子里,集中了我们城里最时髦漂亮的女子,她们取号排队,也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或者手里拿着一本发型书,互相交流着心得体会……我有些目眩,到底因为年纪小,胆怯,踅在门口看了一下就跑出来了。
我听人说,广州发廊之所以生财有道,是因为不单做女人的生意,就连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当然不是指做头发,而是别的。这“别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会诡秘一笑,解释给他听:这就是说,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听的人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为这类事在当时是破天荒的,人的见识里也是没有的。因此都当做一件新奇事,私下里议论得很有劲道。
倘若有人怀疑道,不可能吧?派出所就在这条街上……话还没说完,就会被人“嘻”的一声打断道,派出所?怎见得派出所里就没她们的人?说着便一脸的坏笑。或者由另外的人接话道,你真是不灵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事在广东那边早盛行了。
大老郑是在后些年来到我们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来这里做竹器生意。当时,我们城里已经集聚了相当规模的外地人,就连本城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卖小五金的,卖电器的,开服装店的。
广州发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发廊冒出来,像温州发廊,深圳发廊……这些发廊也多是外地人开的,照样门庭若市。那温州两姐妹早走了,她们在这里杲了三四年,赚足了钱。关于她们的传言没人再愿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黄历。总之,传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点却是真的,人们因为这件事被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一切已见怪不怪。
大老郑租的是我家临街的一间房子。后来,他三个兄弟也跟过来了,他就在我家院子里又加租了两间房。院子里凭空多了一户人家,起先我们是不习惯的,后来就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上他们了,因为这四兄弟为人正派乖巧,个性又各不一样,凑在一起实在是很热闹。关键是,他们身上没有生意人的习气,可什么是生意人的习气,我们又一下子说不明白了。
就说大老郑吧,他老实持重,长得也温柔敦厚,一看就是个做兄长的样子。平时话不多,可是做起事来,那真是既有礼节,却又不拘泥于礼节,这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的分寸了。当年,我家院子里结了一株葡萄,长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从架子上挂下来,我母亲便让大老郑兄弟摘着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净了,放到盘子里,让我弟弟送过去。大老郑先推让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买回来,送到我家的桌子上。又会说话,又能体贴人,说的是:是去乡下办事,顺便从瓜田里买回来的,又新鲜,又便宜,不值几个钱的,吃着玩吧……一边说,一边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他又是顶勤快的一个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扫院子,又为我家的花园浇浇水,除除草……就像待自己家里一样。我奶奶也常夸大老郑懂事,能干,心又细,眼头又活……哪个女人跟了他,怕要享一辈子福呢。
大老郑的女人在家乡,十六岁的时候就嫁到郑家了,跟他生了一双儿女。我们便常常问大老郑,他的女人,还有他的一双儿女。大凡这时候,大老郑总是要笑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总之,那样子就是好了。
我们说,大老郑,什么时候把你老婆孩子也接过来吧,一起住一段。
大老郑便说好,说好的时候照样还是笑着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信了大老郑的话,以为他会在不经意的某天,突然带一个女人和两个少年到院子里来。尤其是我和弟弟,整个暑假慢而且昏黄,就更加盼望着院子里能多出一两个玩伴,他们来自遥远的海边,身体被晒得黝黑发亮,身上能闻见海的气味。他们那儿有高山,还有平原,可以看见大片的竹林。
这些,都是大老郑告诉我们的。大老郑并不常提起他的家乡,我们要是问起了,他就会说一两句,只是他言语朴实,他也很少说他的家乡有多好,多美,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总浮现出一幅和我们小城迥然不同的海边小镇的图景,那儿有青石板小路,月光是蓝色的,女人们穿着蓝印花布衣衫,头上戴着斗笠,背上背着竹筐……和我们小城一样,那儿也有民风淳朴的一瞬间,总有那么一瞬间,人们善良地生活着,善良而且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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